【Limited Lives with Infinite Love】-愛忠
*SK8 the Infinity 同人二次創作
神道愛之介x菊池忠
2023.11.22 菊池忠生日紀念短篇再錄
我做了夢,夢到我的葬禮。我記得睡前還在回想你的笑臉,自從向你明言一生,你又開始會笑了。已經很久沒看你笑,久到須以年計算,當然我想你不可能幾年來從沒笑過,只是我不在那裡。你笑起來還是跟以前沒有太大差別,即使你已經不再穿白衣黑短褲,而是一身體面無聊的西裝。但我很開心,我確實感到喜悅,停滯的時間似乎總算得以前進,我卻還是做了並不快樂的夢。
地點應該是在室內,我卻知道外面是像父親的告別式時一樣的灰色陰天,空氣潮濕悶熱,無處可散的線香煙霧裡有女人細細啜泣的噪音。
忠背對著我站在正前方,剛好遮住花壇中間的遺照,我只能辨識相框的黑與相片底色的慘白。
眨眼間場景忽然轉換。他提著滑板上了山,沿著S字形的崖際山路往下高速滑行。我的視角像在後面以車跟拍的鏡頭,以幾乎等高的角度看到他的西裝外套被風吹鼓膨脹,最後左右裂開,變成猙獰的魅影緊緊黏附在他身形單薄的背上。
每個轉彎都很驚險,似乎難以承受那魅影的糾纏,他的身體與腳下的滑板一同激烈地掙扎搖晃。結局只有兩種:滑落懸崖或衝撞山壁,宛如俄羅斯輪盤,他扣下板機毫不猶豫,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向著無光的虛空飛騰起來──風呼嘯著刮過我的臉,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往下墜,強勁風壓帶來奇妙的飄浮感,令我產生飛翔的錯覺,油然而生一股徹底解放的快意。
下一個瞬間,我又回到了葬禮上。
你穿著烏鴉羽毛般有著濕潤光澤的黑色西裝,站在我身後。我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在那裡。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張我笑得「非常好看」的相片,上面繫著黑絲帶。我想轉頭看你的表情,卻不太訝異地發現我動彈不得。不如意的焦躁支配我的思考。我可能不是真的想看。或許你眼眶裡有淚水,卻是為了解脫所以喜極而泣,你不再是誰的狗,不再受任何人支配,也許,也許你是為了過去努力的一切在有圓滿結局以前便成了枉然而悲嘆自己的命運。
「愛之介先生。」有人在叫我,同時輕輕牽起了我的右手。我沒有、也沒辦法轉頭確認,但我還是知道這是誰。那隻手大概只有我的一半大,溫熱、柔軟,我甚至聞到了玫瑰在沖繩五月陽光下綻放而薰出的馥郁花香。
你從小就這樣叫我:「愛之介樣(さま)」,對一個六歲小孩而言未免敬畏過頭,卻在除了父親、姨母與親戚以外,都以少爺敬稱我的環境之下,顯得特別且親密。我是神道家的愛之介少爺,卻只是你一個人的愛之介大人。每次聽你喊我的名字,就像有什麼融化了,我的一部分、某一處或所有一切都溶解了,無限可能的萬能感取而代之,我可以成為任何人、成就任何事。
忠。這個夢連讓我回喊你一聲也不允許。我閉上眼睛,然後睜開,那裡是一個我不在了的世界。
神道家的花園依舊開滿了紅色的、粉色的玫瑰,豔陽曬在石板路上,彷彿能看見蒸騰熱氣並聞到一股焦味──就當那是錯覺好了。
我像幽靈一樣飄著穿過造景用的巨株蘇鐵,看見蹲在草地上的忠,穿著白色上衣與駝色長褲,頭戴遮陽草帽,脖子掛著毛巾,手上戴著麻布手套。他被暗綠色的莖刺包圍,對著盛開的鮮紅玫瑰垂眉、微瞇起眼,露出欣慰的笑容,卻激起我的恨意。
我忽然覺察這是我「從來都不存在」的世界。你繼承菊池,為神道家照顧花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後與喜歡這般平凡生活的恬靜女性結合,以灌養花草的愛情培育出與你一樣溫柔的孩子。也或許你根本不會繼續待在這裡,離開這些被設計好的觀賞植叢,你的笑容會朝向別處.即使只是一朵不經意映入眼簾的野花,你會讚美它、祝福它。假若你還是成了我父親的秘書,再次順理成章成為我的,你是不是會用看著陌生人的表情,暗自在心裡拿我和你的老爺做比較?我衝動、不成熟、感情用事,受制於三個姨母的愛(管教),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
假設性的想像沒有意義,對現在、對未來都沒有,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懷著一絲怨毒,藉由夢境自我嘲弄:如果沒有那個夜晚,如果你沒有向我走來,你會比現在快樂,而且自由。我卻覺得可憎無法原諒。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在乎我的未來,如果你只是為了自己的成就而為我努力,就像其他人一樣,我就不需要創造有你的夢境。你給了我滑板,以及它帶來的驚喜與愉悅,給了我你擁有的嘗起來甜甜的所有東西,然後你……因為你認為的合理跟你堅守的責任而讓我憎恨你。
忠站起身,轉向我這邊,卻完全沒有與我對上視線。我瞪著眼前這個看不見我的夢境裡的忠,開口問他一個我過去選擇遺忘來無限期延宕、假裝我並不在乎的問題:讓你繼續待在這裡(我身邊)的理由是什麼?
你會怎麼說?
週日上午,作為觀光促進案的視察行程之一,同黨縣議員邀請我一同參訪有「戀島」之稱的小島。因為交通方便,是廣為人知的景點,明明有更需要「促進」的地區,儘管意興闌珊,拒絕卻更麻煩。實際到場接受當地商會的接待,果然還沒有個具體案就在刺探這次能拿多少預算。
他們首先想增加維護跨海大橋的經費,提了個大翻修的工程計畫,為此特地在會議室為我們做簡報說明。他們想要讓橋在晚上發光,光看設計示意圖就覺得很無趣。我想太裝飾反而讓這座島失去原本作為賣點的離世特別感,它因為號稱沖繩版本的亞當夏娃傳說而被譽為沖繩的「樂園」。太容易到達的地方不會讓人印象深刻,真正的美景需要經歷顛簸。痛苦會過去而美會留下。認為藝術就該呈現美的事物的畫家這麼說過。既然美需要痛苦,或許任何強烈的刺激都需要。
若要真正呈現出「樂園」景緻,乾脆先把橋炸了吧。在我漫不經心到想睡的時候,簡報已經播到最後一頁,對方謹慎地看我,期待我會說些什麼,但我只是笑著點點頭,讓旁邊的縣議員去回應。
簡報總共三份,最後一份主講是個剛從首都名大學畢業的青年,看得出來他回鄉是想要認真做地方文化的傳承、推廣以及原始海洋保護工作,他在其他明顯只想著商業利益的老男人之中顯得特立獨行。很可惜,他或許得再堅持努力十年才能稍微有點進展,但那個時候他得到的喜悅是難以估量的吧。我心不在焉地想像別人的十年後,即使不是真的那麼有興趣。在差點要打呵欠之前,我們總算得以離開假皮椅走出戶外。
我們去了遊客必經的海洋塔,直接在裡面的餐廳吃飯,再到有心型岩的Tinu海灘。往海灘的通路狹窄、略顯崎嶇,一身西裝不方便走下去,他們順便再次提起想在附近潮間用上可觀工程經費的主意,我已經聽膩了,隨意瞥了跟在我身後的忠一眼。
他竟然在看海。那沒什麼表情的側臉,既像無聊發呆,亦像被海景吸引望得陶醉出神一般。我直覺兩者皆是,卻也有點好奇哪個是主要原因。
原本預定我只會奉陪到中午,我抬錶確認時間後,以有司機為由在這裡直接與他們別過。
「愛之介先生。」我的司機沒有忘記他的工作,在商會代表及公所主任熱情地左右包夾同黨縣議員走遠之際,他的臉已經完全轉回我的方向,朝著我微欠身道:「請您稍後,我把車開過來。」
「走一下吧。」
「是的,那麼我在車上等您。」
「我的意思是,一、起,走一下。聽見了?」
「……失禮了。」
我幹嘛多此一舉呢?我手插口袋,沿著小路往沙灘的方向走,不好走,但跟廢礦山陡坡石路比還是差得遠。忠就像剛剛一樣跟在我後面,皮鞋踩進細沙裡的腳步聲即使在海浪聲中仍清晰可辨。灘上散著幾組遊客,明顯都是年輕情侶,我不想再走近,停下腳步轉身向海。如果可以真想抽根菸,但現在不行。
忠安靜地等待我下一個指示,他沒看海,甚至也沒看我,垂首斂目,視線落在我的腳邊,可能在考慮回去怎麼為我清理皮鞋裡進的碎沙。
我不說話,他也不可能主動開口,即使我打算在這裡站上一整天。午後的春陽很舒服,有點熱,但不至於出汗,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閃亮的銀片裝飾著那兩塊兀自矗立在潮帶上的海蝕岩,從這個角度看很難從岩石本身不規則的凹凸跟微妙的距離之間找出愛心。情侶們無視被打濕的褲管與裙襬,踏著浪在拍照,他們一定怎麼看都覺得那是象徵愛情的形狀吧。
規律的海浪聲凸顯我們之間的寂靜。我耗盡不知道為了什麼準備的耐心,旋身往回走,與忠擦肩而過,剛好對上忠抬眼看我的視線,竟透露些許詫異,我看出他無聲的疑問:就這樣?
難道你有什麼期待嗎?我忍不住覺得好氣又好笑,總是發現愈懂得他的思考就愈不了解他的心意。
「你喜歡海嗎?」
這絕對是個他從沒想過我會好奇的問題。我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海的反方向走。他沒有猶豫太久,誠實答道:「還好。」
「還好?你剛剛似乎看得很入迷啊。」
「……很抱歉。」忠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我在指剛剛商會代表高談闊論的時候。他那時果然有點恍神。
「這裡,你覺得現在這樣比較好麼?比起開發成更適合觀光的遊憩地。」我們走回上方相對寬闊的草地平面,海浪聲已經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個問題讓忠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期間已經能看見停車場跟我家的黑色轎車了。
我在車子旁邊側身看他,他應該要幫我開車門,在那之前也應該要給我答覆。
「我想…」他又望向海的方向,帶著腥甜海味的潮風吹起他黑色的細髮。
他說:「我想我會覺得現在這樣比較好,愛之介先生。這片海原本的樣子就非常美麗了。當然,不僅是這裡,環繞沖繩的海都是。」
但卻被改變了。我忍不住想。除了這裡,其他很多地方也是。還是有部分人認為只是「原本的美麗」仍不足夠,所以才創造「巧奪天工」這種成語來歌頌挑戰並戰勝自然的人造物可以有多偉大。
「所以是很困難的問題。」忠又說。
「嗯?」我沒想到還會有後續。這傢伙其實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喜歡海吧?
「為了讓更多人欣賞這樣子的美景,一定就有不得不人為改變的地方吧。」
「你覺得那樣值得麼?」
「……我不確定。」
「哼,」我哼笑了一聲,倒不是出於不快,「是啊,我也是,還沒有答案。走吧,海風吹得我的領子上感覺都快要結出鹽巴顆粒了。」
每個問題都可以很困難。我們的工作總是得選擇犧牲掉那些最少人抱怨、或根本不讓人抱怨的部分,而只要關乎「選擇」,事情就會變得愈來愈複雜。明知將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仍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的意義,忠說不定比我還了解。
我們離開海灣,往本島的方向駛去。就像其他散布於縣內的珊瑚礁島一樣,戀島面積不大,沒多久那座跨海大橋又再度映入眼簾,但我的目光被路邊一座規模不大的林地公園吸引,據我所知應該是這座島上最大的公園。我打開車窗,不顧忠從後視鏡投來的驚疑目光探頭出去,車速慢得讓我可以清楚聽見公園裡各種活動的聲音,有狗叫、小孩的響亮笑聲,還有輪子在滑石路面滾動發出的喀拉喀啦聲。
我定睛細看,發現幾個孩子在溜冰場地玩滑板,確實比起草地那已經是最理想的地方了,卻仍然讓我感到遺憾。看動作就知道他們是初學者,說不定還是看網路影片自學的,一個個重心搖搖晃晃,神情因為怕摔而顯得戰戰兢兢,很可能會在嘗到滑板的樂趣之前就被自己的恐懼畫地自限而選擇放棄。
「忠。」我繼續觀察那些孩子邊喚了一聲,忠意會轉起方向盤,把車停進公園附設的停車場。
手剎車拉上的瞬間我便逕自下了車,他急急趕上,分明滿腹困惑不解卻只是無言地跟隨在後。我帶著他走到那個溜冰場地旁,忠這才意識到我是被什麼吸引。
滑板,當然。雖然這些目測最大不過小學高年級的孩子沒有什麼技巧可言。場上總共五個人,三個把滑板抱在身邊靠護牆聊天,兩個還在跟平衡感與怕跌的怯懦奮鬥,聊天的三人注意到我和忠,穿西裝的陌生大人讓他們面露警戒不安的表情,我親切地對他們微笑,我知道自己不怎麼受小孩子歡迎,但至少這種笑容不會嚇跑他們,但忠的表情無比嚴肅,超出他平常面無表情的程度。
「幹嘛?你要勸他們這樣太危險了別玩滑板麼?」
「……如果不願意戴護具的話,確實應該選擇其他更安全的運動,附近又沒有大人或指導者看著,真的太危險了。」
護具被丟在一旁,大概是嫌熱吧,或是單純覺得戴護具不好看,也可能是沒有人想當第一個戴上去間接主張他有多怕痛的膽小鬼。
忠的說教還沒完,他甚至輕嘆了口氣後繼續嘮叨:「而且這個場地──」
「你像他們那麼大的時候有在在乎護具或場地麼?」
我單純想要揶揄他,忠卻馬上像吃到了很苦的東西一樣抿緊唇瓣、噤聲不語。如今我們的過去對他而言還是像套刑具,那張瞬間陰鬱許多的撲克臉不見期待贖罪的機會,反而是對鍘頭刀落下來的瞬間懷抱期待似的。
我看膩了這種表情,膩到很煩,讓我忘記我原本為什麼要說那句話,同時讓我懷念尼古丁。我剛剛在車上應該要抽一根。我甚至唐突地想起那個雨天,渾身濕淋淋的不適感,還有忠那時候說:「為了取回您的愛,他才最適合」,跨步擋在我面前,嶄露罕見獨斷時的神態。儘管他說對了。他了解我,或許在很多方面更勝於我自己。就像我對他也是如此。
他一定比我更常回憶過去,所以才會那麼容易動搖。或許他每次看我滑板,或甚至看所有人滑板都會沉浸在回憶裡,以薛西佛斯式的悲劇與虛無性質一次次反覆懊悔、自責,終究一籌莫展。我不想再體驗一次那個晚上全身熱得冒火卻又泡在冰水裡的感覺,但就是經歷過那樣糟糕的風雨後才有現在的我。
那麼這次呢?忠。或是以後呢?你還要否定你給我的東西到什麼時候?我跟你可不一樣,這方面一直是我的專長,端看我要不要做或想要怎麼做,就像讓你為一個尸位素餐的無能老議員白忙一樣。
我靠近護欄,就像個無聊的大叔一樣對現代少年的遊戲感到好奇般問:「玩滑板啊?」
「不是『Skate』(スケ─ト),是『Skateboard』(スケ─トボ─ド)啦!」其中一個男孩特地糾正我的說法,大概以為我搞不清楚溜冰與滑板的差別。
「對啊,不然也可以叫『Sukebo―』(スケボ─)。」另一個男孩也附和,感受得到他們對滑板正熱中的情緒,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正在玩滑板這麼酷的東西。
「是喔。那可以滑給叔叔看麼?」
聽到我這麼問,男孩們頓時羞怯忸怩了起來。
最初發聲的男孩單腳踩在板上,前後滑動了幾下,不太情願地對我告白:「我們才剛學啦……」
「沒關係啊,你們隨便玩玩就好,叔叔沒看過好奇而已。」我繼續靠在護欄上,聳了聳肩膀,強調自己是個溜冰滑板傻傻分不清楚的無聊大叔。
「那奈津你滑啦!大叔,奈津是我們之中最早學的!」同個男孩指向還在練習的二人組說。
「咦?我?」其中一個男孩…聽那聲音應該是個女孩,她穿著寬鬆的T恤和有點超齡的造型滑板褲,頭髮剪得短短的,還戴著鴨舌帽。她回應得不太甘願,但在伙伴慫恿下,還是抱著滑板走到我面前。
「妳就是小奈津麼?我有這個榮幸見識妳的學習成果麼?」即使我斜倚在護欄上,以奈津的身高還是必須仰視我,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去,鴨舌帽遮著看不清表情,但她點了點頭。
奈津單腳踩上滑板,肢體有點僵硬,猶豫了一下才開始動起另一隻腳踩地推進。她的前方是為溜冰者設計的連續山型小坡,對滑板而言不太友善,當然如果熟練了,要漂亮通過那樣的地形不是問題,甚至有很多種方法可以用,但奈津顯然經驗不足,她下定決心要成功,卻導致加速過猛,前輪甚至還沒碰到第一個斜坡,我就知道她會在第一個降坡處摔倒。
忠像訓練有素的救援人員,扭腰閃身進了滑板場地,不用幾步就追到了女孩身邊,在女孩為失去平衡發出尖叫前,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光是奈津本人,其他小朋友都有點嚇到。忠一身黑西裝,身高超過一百八,加上僵硬的顏面神經,常被誤會他很難親近,何況對小朋友而言,大概滿可怕的。
「小奈津沒事吧?這位大哥哥是專業的,不用擔心。」
五個小朋友跟忠一齊對我投以困惑夾雜愕然的眼神。
「小奈津滑板在哪學的?」我也走進場地裡,蹲低到可以平視女孩的高度提問。
「……網路上……因為要去本島上課的話我媽說太遠了。」奈津小聲答著。沖繩確實沒多少地方在教滑板,除了像實也所屬的培育機構外,個人教學者大多集中在南部,更不用說離島地區了。但其實沖繩滑板人口就全國而言比例算高,或許與其說是缺乏老師,不如說是學生太少,也算是個供需問題。
「那麼小奈津跟妳的朋友們很幸運喔,這個大哥哥就是滑板老師,而且很會教,他教出了沖繩一流的滑板人。」
「愛之介先生!」忠總算忍不住對我抗議,但我充耳不聞,而馬上他在興奮孩童的包圍之下孤軍無援毫無招架之力。
他們大概真的太嚮往滑板老師了,剛剛對忠的畏懼蕩然無存,不斷搶著吸引他的注意力,想要滑給他看或看他滑,想要他指導他們這樣那樣的技巧,場面頓時變得很熱鬧。
「老師、老師!」那個最愛說話的男孩甚至直接拉著忠的西裝外套喊他老師,這小子臉皮也太厚了。
「老師會豚跳麼?」
「呃……」忠為難地蹙眉。
「連老師都不會麼?」
「我…會……」
「哇!豚跳!」「做給我們看!」「好想看豚跳!」「我想學!」「我也要試試看!」
我忍不住笑出聲,忠垂著八字眉,努力向我發出求救、或說是求饒的訊號。忠很會教,不光是他會的技巧豐富又可以運用自如,更重要的是…他很溫柔。沒錯,他是個溫柔的人。我知道,我比誰都知道。
他們都在學習能力最好的階段,忠示範兼簡單講解了基礎滑行,三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可以很自在地繞著溜冰場地反覆滑行,奈津甚至習慣了盪板蛇行,正嘗試反轉滑行。孩子們著迷於迎風前進的暢快,小麻雀一樣歡鬧。忠走回我身邊說:「愛之介先生,我想應該在有人認出您之前離開。」
溜冰場在公園邊緣,原本就只有這幾個小朋友,雖然繞場慢跑和遛狗經過的大人有注意到我們,但那種事我當然不在乎。我斜眼瞟他一眼,語帶揶揄地笑道:「看你多熱心,都流汗了。」
忠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潮氣,還像狗一樣甩了甩頭,把變得有點中分的瀏海甩回原狀,然後難得有些不太樂意地說:「我也不知道原來您喜歡小孩子。」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確實沒有特別喜歡。」我看著他:「只是有點懷念,你不覺得麼?」
「……」
忠的視線矮了半截,纖細的眉尾承受不了他自咎的重量垂成八字。我不是想看他這種表情。如鯁在喉的焦躁讓我不自覺用像質問般的語氣對他說話:「事到如今可別假裝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忠平靜地主張:「我當然都記得,愛之介先生。只是我沒有資格『覺得懷念』。」
我憋了口氣,忍著不要別過視線。有些話不當場說出來,很有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了。我絕對不想也不會後悔。我很早就已經決定了不做任何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資格麼。」我喃喃複誦。我知道現在我們都回憶起相同的場景,我聞到了刺鼻的焦臭,而忠大概又再次看清了當初那個現實。
我往他那邊又跨近一步,他抬眼看我,明明我們身高差不了幾公分,習慣低著頭的他看起來卻矮得多,那由下往上的眼神總是有點不安或探問的意思。
「我不會原諒你,這一輩子都不會。」我冷淡到顯得無情的說法沒有讓他表現出絲毫動搖,我不意外,這些年來他從來不曾求過我的寬恕。
「但是你搞錯了,你的懲罰不會是永遠在地上爬行,而是被逐出樂園。」我料想他還聽不懂,又再徒勞地補一句:「和『ADAM』一起。」
忠看著我,一語不發。他在思考,但比起思考我的言下之意,他大概更多是在揣度我的情緒好壞,就像狗時時在乎主人臉色,設法完成那些能夠獲得獎勵的任務,想努力聽懂主人發出的所有指令。
客觀而言,菊池忠很聰明,沒有人會否定這一點。是因為在我身邊,遇上了「關於我和他之間的事」才顯得駑鈍。我煩躁難抑,糟蹋了因偶然共同回憶起過去而能變得坦率的心情。我自己也不確定,我是希望他繼續這樣還是有所改變。
我們別過雛鳥般的滑板人們,離開公園,驅車返回本島。忠陷入了沉思,不知道他有沒有自覺車速比平常還要慢,幾乎快要低於最低限速。我百無聊賴地在後座滑手機。今天是禮拜天,周末的Crazy Rock總是很熱鬧,讓我想起忠欠我一次Beef,他並不知情,因為是我根據他的出爾反爾擅自決定的。唯獨這件事,即使我命令,他也很有可能不會聽從,我清楚他在這方面的固執,儘管和藍加那孩子滑板總是振奮人心,但今晚我需要的不是那樣的刺激。
「你晚餐打算怎麼解決?」
「我?」忠回話的時候我仍然在看手機,但聽得出來忠很意外我會這麼問。當然,畢竟我從來沒問過這種問題,如果我要他和我一起在外面吃飯,我會直接說,從來不考慮他原本的計畫。
「應該會回家吃。」
忠指的是菊池家。家裡有為家僕準備的後舍,但大部分的人在外面還是有置產。他家離我家開車約十五分鐘,說近也還好,說遠也不是很遠。就我所知,忠只有週末會回家,而且不會過夜。都是為了我,我知道。所以忠答得有點心虛甚至不確定,明明回家吃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他的工作在載我回神道家的時候就應該結束了,不如說他現在也沒有義務要當我的司機,甚至今天根本就沒有必須他同行不可,只是他覺得我需要。而我也確實需要。
「你和你父親約好了麼?」
「沒有。」
「那一起在家吃吧。」
「咦?您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今晚她們不在。」
「是的。」
「也就不用大費周章了,反正中午已經吃得夠飽了,家廚那裡我來說。」
「是,依您的吩咐。」
**
今天是週日,只有一個參訪觀光地的行程,回到本島卻已經是下午了,金黃太陽光斜斜地切進擋風玻璃,我拉下了遮陽板。參訪結束後,愛之介先生看了海,甚至為公園的小孩停下腳步,我以為他不太想那麼早回家,卻又說想要在家裡吃飯,真是捉摸不定。也或許都只是沒有什麼理由的隨心所致而已。
途中愛之介先生說有想買的東西,指示我停在市區一間高價超市。在我想跟他確認物品清單前,他先下了車,我只好默默跟上。最近某些愛之介先生的命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模糊不明確,而現在,他甚至不說話了,慢條斯理地在超市內閒逛。我推著購物車,茫然接受他丟進推車裡的東西。神道家有家廚,冰箱的食物儲藏量也總是很充足完備,只要不是太冷門的料理都能即時準備,但愛之介先生自己買了牛奶、綠花椰菜、通心粉,還有起司,很明顯是要做通心粉的材料,但是為什麼需要愛之介先生買呢?家廚是一位勤勉認真的長輩,不可能是他要求少爺做這種事。
切達、帕瑪森、葛瑞爾。愛之介先生特別花了不少時間選起司,最後被選上的是這三種,名稱充滿異國情調,甚至不太好發音。我試著比較這些顏色深淺有微妙差異的起司塊,還忍不住好奇湊近聞聞味道,即使隔著包裝也嗅得到獨特的發酵奶香,確實不太一樣,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你喜歡哪一種?」
「咦?」
我嚇了一跳,沒有預期愛之介先生會問我的意見,儘管今天已經被問了不只一次……我從來沒注意過起司有這麼多種,拿起來聞也只是因為…或許以後我有機會幫愛之介先生買起司,我需要知道的是愛之介先生的喜好。
「我沒有任何意見。」我誠實以告,愛之介先生輕輕聳了聳肩膀,大概早就料到我會這麼回答。
「所以你聞得那麼認真只是想記住主人的選擇麼?真是條好狗狗。」愛之介先生揶揄的說法裡不見惡意,我只是慚愧沒辦法事先理解愛之介先生的意圖。
「我會好好研究。」
「研究起司?為了什麼?」
「為了您。」
「呵,你確定你有餘力浪費在努力成為起司專家麼?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你好好研究,尤其如果你是想要為了我的話。」
「…您說得是。」但只要是為了愛之介先生的話,無論什麼都值得學習研究。不過我確實沒想過學料理,在家依賴家廚,外出又總是上餐廳,如果可以幫愛之介先生做便當的話,也能為愛之介先生規劃更完善的營養管理吧,尤其隨著年齡增長基礎代謝率會降低,未來愛之介先生也只會愈來愈忙碌,勢必壓縮到運動時間,必須要更注意飲食才行。
「忠。」
「是的。」
愛之介先生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考,我抬起頭,手上拎著剛打包好的裝滿食材的購物袋。
「我剛剛應該要先問你這個的。」
「請說…?」
「你應該不討厭起司料理吧?不可以說沒有意見。」
愛之介先生看著我的眼睛,那眼神認真到顯得有些嚴厲,我按捺著想別開視線的軟弱,盡可能直白地、不被懷疑是在虛與委蛇或有所保留地回答:「我不討厭。」
「是麼。」愛之介先生露出漫不經心的微笑,好像他剛剛不過是隨口問問。
返回神道宅邸,愛之介先生帶著有超市圖騰的袋子先下了車,我來不及叫住他,他已經笑著對在玄關迎接他的總管家寒暄起來。我盡速停好車,卻看到愛之介先生反手提著袋子在門口等我,不知何時已經脫了外套,還把領帶解鬆了,領口的鈕扣開著,合身的背心頓時少了原本的正式感。
「愛之介先生,抱歉──」我想接手提袋子,愛之介先生卻看穿我的行動似地馬上換了手讓我撲空,然後又是什麼都沒說,逕自邁開步伐走進屋裡。
那不過就是一般的步速,我卻追得有點喘。愛之介先生走進廚房,我不可思議地看著空蕩蕩的料理台,沒有人,也沒有已經準備好食物的跡象。
難道愛之介先生真的要……雖然基本的煮、炒、煎、炸的技巧我都會,但一直以來都只是為求裹腹而從沒特別在意過味道,完全沒有自信可以做出讓愛之介先生滿意的料理。似乎看穿了我的慌張,愛之介先生咯咯發笑。
「今天的晚餐是mac n cheese。既然我的狗不會對乳製品過敏,我會用很多很多的起司,跟很多很多的牛奶,還要加鮮奶油。」
我一時無法理解愛之介先生的話。
mac n cheese,起司通心粉。我確實沒有對乳製品過敏,用很多的起司牛奶跟鮮奶油的起司通心粉聽起來就很香,熱量也很高…但重點是…重點是我應該現在立刻線上檢索起司通心粉的完美食譜嗎?而在我猶豫要不要拿手機出來的時候,愛之介先生已經捲起袖管洗好手,拿了一把應該是刨刀的器具,再從袋子裡拿出起司塊,剝下包裝後就著桌上的空碗開始刨絲。
愛之介先生使用刨刀的架式明顯不是第一次,而我卻是第一次看到愛之介先生做這種事,我不禁看得出神,連想要搶著接手的念頭都沒有,深怕連出聲都會成為不敬的干擾。愛之介先生的手法很漂亮,雖然我沒有可以比較的對象,但那雙大而骨感的手以恰到好處的力道刨出紛紛落碗的金黃乳酪絲,有種說不出的細膩美感。愛之介先生接連著將三種乳酪絲都集中在一個碗裡,拿銀匙輕輕把它們混合在一起,只是這樣而已,就能嗅到空氣中飄盪著刺激味蕾的鹹甜香氣。
「去煮兩小鍋水,一邊煮通心粉一邊把綠花椰菜燙熟吧。」
「啊,好的。」
接到命令讓我為之振奮,同時也有點難堪。現在這個情況到底是…這也只是一種「隨心所致」麼?
我煮了水,以簡單的鹽巴調味,丟下通心粉,再小心地洗綠花椰菜,拿濾勺川燙。而另一邊愛之介先生也煮了一個小圓鍋,裡面有奶油與麵粉,經過攪拌化開成蛋黃色後又再倒入純白色的牛奶,以及鮮奶油,蒸氣中傳來馥郁甜蜜氣息。然後愛之介先生關火,把鍋子拿到桌上,加了些許鹽、黑胡椒、肉荳蔻跟黃芥末粉後,開始拌進起司絲,分成三次反覆慢慢攪勻後再添入。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一旁,從沒想過為什麼愛之介先生會對這種事這麼熟練,而愛之介先生只是安靜地繼續做他的起司通心粉。
他把通心粉倒進白醬裡,溫柔地用淺勺子翻攪,直到通心粉與起司牽出細膩的白絲後,盛裝到圓形雙耳瓷碗裡,最後往上再鋪一層乳酪絲,送進預熱過的烤箱。
愛之介先生設定好時間後,接下來似乎就無事可做了,雖然我本來就只是站在旁邊看著而已……愛之介先生吁了口氣,我有點侷促不安地捏著手腕,開口說道:「我不知道原來您這麼會料理。」
「你當然不知道了,因為我只會這個。」愛之介先生露出輕鬆的微笑:「在美國的時候,跟在那裡幫我處理家事的女士學的。mac n cheese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這算是簡單的版本了,她只要我把這個學起來,告訴我把mac n cheese做得好吃就很棒了,我可是做了好幾次才得到一聲『還可以』呢,呵,真的很嚴格。」
愛之介先生從沒有對我說過在美國留學時期的事,那段時期…我幾乎沒有和愛之介先生有過互動,即使愛之介先生短暫回國,我也因為忙著大老爺的事情而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問候…這樣說不太準確,因為不全是忙碌的關係,那個時候愛之介先生…不,即使是現在,就像稍早在公園時說的一樣,愛之介先生並沒有「原諒」我「那個時候」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幸好愛之介先生在觀察烤箱裡的情況,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在那裡我想著要自己來,不要再依賴別人了。但那種想法本身就是無法獨立的表現吧。」
「不,愛之介先生,」我忍不住插嘴,儘管一開口就感到後悔:「您獨立自主、優秀超群,天生聰穎、悟性極佳又總是勤勉不懈,只要您想做就一定沒有做不到的事。」
「即使沒有你?」愛之介先生斜眼看我,就像以往嫌我太多話的時候一樣。
但我必須回答:「那是,當然的。」
愛之介先生把頭轉過來,正眼看我。
他斜倚在流理檯旁,以自然原木色的廚邊櫃為背景,整個空間充滿焗烤香氣。在這般不可思議的「日常」場景裡,我除了茫然地回望愛之介先生以外,不知道還能如何是好。
「那個時候我也那麼以為。很多事當然我自己都可以做到,但就是需要別人。」
「……」那會有所不同麼?難道不是多此一舉麼?
愛之介先生彷彿聽得見我的心聲,他答道:「因為一個人太無聊了。忠。」
愛之介先生喊了我的名字,我覺得我應該要答應些什麼,卻窮於回覆。我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讓愛之介先生和「那個時候」有不同想法的,應該是最近令他著迷的那個孩子。和藍加比賽後的愛之介先生就像今天看到的那片沖繩引以為傲的藍色大海一樣,以令人心神嚮往的頻率翻捲著無限延展的波濤,呈現動與靜的完美平衡。以前我認為愛之介先生的滑板嗜好是他政治生涯最大的風險,現在看來反而是能支持他往更高處去的最大動力。
而我也必須更努力才行。只要愛之介先生希望的話,我什麼都會去做。但如果現在只是為了排遣無聊的話,我應該要怎麼做才好呢…是不是應該要多點反應?前幾天剛好愛之介先生有看到藍加和曆在學校家政課做蛋包飯的錄影,藍加因為家庭因素很習慣做菜,曆在一旁對藍加的每個動作都表現得很驚奇,根本上沒有幫到什麼忙,卻還是有兩個人一起完成的參與感…不行,要我把那孩子當作參考不太實際,愛之介先生想要的應該也不是那種感覺吧。那麼愛之介先生到底想要什麼?
「哦,感覺差不多了。」愛之介先生半蹲著往烤箱裡看,他稍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靠過去。我探頭看見在烤箱的鵝黃暖光之中,乳酪絲融化並微焦成了漂亮的金黃色,還像會呼吸一樣膨起冒泡。
「看起來好好吃。」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我說了出口。愛之介先生瞅了我一眼,似乎有點意外我會在這個時候發表這種單純的感想,我不確定該不該退開然後道歉,愛之介先生卻馬上露出我熟悉的不遜笑容:「可不只是看起來而已。」
烤箱發出計時結束的嗶嗶聲,愛之介先生戴好厚實的隔熱手套,拿出冒著熱氣的起司通心粉。撲鼻而來的香味我很想好好形容,卻被自己突然高漲的飢餓感嚇了一跳。起司通心粉的外觀很樸素,味道卻無比誘人。如果我真的是條狗,現在一定忍不住流出滿地口水。
「呼──呼──嗯。」愛之介先生挖起一小匙,湊到嘴邊吹涼,然後遞到我面前。我楞住了。即使這動作很明顯讓我知道愛之介先生的意圖,但是我……
「你的晚餐,試試味道。」
愛之介先生給了指令,同時臉上失去了幾秒鐘前的笑容。我知道我不該猶豫,也不該懷疑。我張口,盡量不伸出舌頭,含進那匙起司通心粉。
我想我的嘴角肯定沾到了醬汁,但卻顧不了那麼多。燙熱的起司如蜜般融化在舌尖,濃郁滑順的白醬裹著彈牙的管狀麵條,十分相配。我急切地想說話,也不管才咀嚼到一半而已:「豪豪吃、」我甚至有點口齒不清,才想起來要抬手遮住嘴巴,在仔細品嘗與盡速恢復正常說話能力之間努力:「太美味了,愛之介先生!」
「哈哈!」愛之介先生笑了,眉眼放鬆地下垂,嘴角卻高高揚起,然後又舀起一匙,自己吃了一大口後把湯匙放下,我趕緊轉身去準備另一套食器,羞愧地在意我們共用湯匙的事實。
愛之介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或毫不在乎,正把通心粉從雙耳大瓷碗分到旁邊兩個較淺的陶盤裡,並在盤邊擺上幾顆綠花椰菜,臉上仍掛著自然的笑意。
我想起小時候的他。最近常常這樣,這種懷念的情緒中包含了寬慰,又有種難以形容的難過,我並不是真的覺得悲傷或憂鬱,心卻毫無理由地隱隱作痛。
我不確定這種時候我該怎麼應對才好,不確定怎麼做才能符合愛之介先生的期望。我是愛之介先生的狗,或許對他而言,主人幫狗準備晚餐很正常?明明我的角色是要全心全意服侍他的存在,這其中難道不存在著矛盾嗎?小時候的他…那個時候,我想我們可以稱得上是「朋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也不應該一樣。「狗」值得這麼好的待遇嗎?
我想我的「難過」可能在於這之間的落差,還有我不敢明言的疑慮。
愛之介先生不打算移動到餐廳,我們直接隔著中島面對面而坐。愛之介先生先動起湯匙,銀匙刮過盤邊發出清脆聲響。我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只能雙手合十小聲說了句我開動了。
愛之介先生的起司通心粉很好吃,真的,不是奉承,我想不起來有吃過更美味的東西,綿密的起司白醬帶著香料刺激的豐富香氣與口感,搭配嚼勁適中的通心粉令人垂涎,甚至感到心動,讓我吃完就開始留戀。我很可能以後在外面也會特別點這道菜,甚至有想自己練習做的念頭,儘管知道愛之介先生創造出來的味道不可能被複製。為此我又再次感到「難過」。
「多謝招待,愛之介先生,真的非常感謝您的款待。」
我坐著欠身,卻看到愛之介先生面無表情地對我勾了勾手指,我遲疑地抬起臀部讓上身更靠近他一些。我太專注觀察他的表情,遲鈍地感覺到他的手指擦過嘴角,想閃都來不及,那觸感柔軟得超乎我的想像。我呆愣地盯著他姆指沾上的奶白色醬汁。
愛之介先生笑著說:「我以為你一直不擦就是在等我幫你擦呢。」
「不、我……」
我想著該道歉還是該道謝,或者如何組織一句話能好好地結合兩者,但愛之介先生率先端了兩個空盤站起身,我不能連洗碗都讓他做,搶著接手,於是錯過了道歉或道謝的時機。
愛之介先生抱胸站在旁邊看我洗碗,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看或好笑的,我不過是在做很稀鬆平常的…卻也是從來沒有在愛之介先生面前做過的事情。
我的心好痛,而我仍然不確定是為了什麼。
今天愛之介先生的「隨心所致」在起司通心粉之後還沒結束。他跟著我回房,走進我那跟他的主臥相比狹窄又什麼都沒有的單人套房。只能慶幸東西少所以不會顯得髒亂。
「本來還想好好嘲笑你房間有多無聊,結果竟然有這個。」愛之介先生拿起我面向窗戶的書桌上放著的小花瓶,透明的長頸玻璃瓶裡插著一小束紅玫瑰。
「那是父親為了剪枝挑出來的玫瑰。」
「但把它們帶回來整理成這樣的是你吧?」
「是的。」
愛之介先生把玫瑰拿到面前,似乎在聞花香,卻盯著我看,我有點遲疑地問道:「這樣不適當麼?」
「為什麼?」
「咦?呃……」
「你在意我的想法麼?呵…我只是也很想要而已。」
「想要?但是您的房間已經有父親準備的鮮花了,還是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麼?請您告訴我,我會轉達讓他知道。」
愛之介先生把花瓶放下,食指輕輕撥弄著花瓣。
「就這麼說吧,我很感謝他。」
「是…謝謝您。」所以到底是想要什麼呢?還是跟父親說主臥房的花瓶裡要多一點紅玫瑰好了。
「你覺得你衣櫃裡會有我可以穿的褲子麼?」
「咦?」
「還是你先洗澡我回房拿睡衣?好,就這麼辦。」
「咦?愛、愛之介先生!請等一下!」
愛之介先生已經一腳跨出房門,只丟下一句:「我要在這裡過夜。」
我想不到阻止愛之介先生的方法,只能在他回來前確保浴室足夠清潔,但在有限的時間裡我也只能先把我很少用的浴缸刷洗一遍,愛之介先生回來的時候我才剛要放泡澡用的水。
「不是叫你先洗?」愛之介先生皺起眉頭,但大概看得出來我的為難,嘆了口氣,沒有繼續堅持下去,然後像在他房間一樣,穿著衣服走進浴室,讓我協助他脫衣。
「不用放水了,淋浴就好。」
「是的。」
「你平常應該也很少用浴缸吧?」
「是的。」
「可以輕易想像你都洗三分鐘戰鬥澡。」
「我想沒有三分鐘那麼誇張……」
「呵呵。」
愛之介先生的笑聲在狹窄的浴室裡迴響。明明愛之介先生感到開心的話,我也會感到喜悅,但是胸口還是微微發疼。我想我應該要回家,回自己家去,如果愛之介先生想要用我這間房間的話…而不是像這樣…這樣到底算什麼呢?在神道家配給下人的房間裡,我該把愛之介先生當作客人一樣招待麼?還是像平常一樣服侍他就好了呢?
在愛之介先生淋浴期間,我拿出了新的一床被子。愛之介先生睡床,我就需要打地鋪,一直到愛之介先生盥洗完畢前,我都在思考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舖在地上,結果都輪到自己洗完了還是一籌莫展。總覺得今天思考有點遲鈍。本來從一開始我應該就要有更好的方式說服愛之介先生,再怎麼樣都不該讓愛之介先生在這種地方過夜。
「嗯,比我想像得還要久。」愛之介先生趴在床上,一個人壓著兩份單人被,髮尾看起來還有點濕。
「愛之介先生,您的頭髮──」
「你自己連吹都還沒吹呢。」
「我頭髮短,就算放著也很快就會乾。」
「那你來。」
「失禮了。」
愛之介先生維持臥姿,安靜地讓我替他吹頭髮。愛之介先生平常會把頭髮梳上去,髮長其實比我長許多,細軟的髮絲還有點自然捲,蜷曲繞住指尖的感覺有點癢,我卻很喜歡這種感覺。愛之介先生露出側臉,他閉著眼睛,神情安逸。
胸口的悶痛轉為刺痛。我知道我不是不能拒絕愛之介先生,而是不想那麼做。
我收拾好吹風機,愛之介先生還是趴著,撐著臉頰看我。
「過來。」
「……」
愛之介先生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我的猶豫和膠著的煩惱。他拍了拍床鋪。我想像自己真的是隻狗,因為主人的同意與命令上他的床…雖然那原本是我的床。愛之介先生關掉了燈,我也已經雙腳跪到彈簧床上,黑暗中我的手腕被抓住,往裡側拉,愛之介先生跟我換了位子,讓我靠牆睡。
「愛之介先生……」
「不這樣做我的狗會跑到地上去睡對吧,我可不允許。」
我聞到熟悉的肥皂香味,混合著另一股淡淡香氣,那一定是愛之介先生的味道,沒有花香那樣強烈,卻有同樣清甜的感覺。眼睛還沒習慣沒有燈光,我只能勉強辨識愛之介先生的身體輪廓,對愛之介先生而言想必太過狹窄的單人床,我為了避免肢體相碰,小心翼翼貼著牆側躺下來,顧及禮貌與…我也說不出的理由,我面朝愛之介先生的方向,他也翻臥過來面對我。
窗簾敞開著,月光很明亮,或許有點太亮了,我想我應該去把它拉上,但僅止於想。愛之介先生看著我,那對美麗的玫瑰色眼睛像剛被澆灌過一樣瀅瀅發亮,完美襯出他精緻英俊的五官,無論男女老少一定都不會否定愛之介先生從外貌到整體氣質都非常有魅力,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更是……我聽見自己擊鼓般的心跳,悶痛、刺痛,幾乎到了暈眩的程度,令我不安地揪緊被角。
「讓我想起以前,你那時候也是露出了這麼困擾的表情呢。」
「……跟小時候比不一樣的,這樣擠著睡會害您肌肉痠痛,愛之介先生…還是讓我睡地上吧。」
愛之介先生沉默半晌,然後沉聲說道:「你說得對,當然是跟那個時候不一樣了。」同時轉過身去,我卻為此鬆了口氣。
這距離的意義也是我需要研究的課題麼?我有資格知道答案麼?自從大老爺燒掉您的滑板以來,我一直只能面對您的背影,在我虛耗心神與光陰在愧疚與後悔之間,您已經成長得這麼強大、可靠,早就不再是那個我以為我幫得上忙的小男孩了。
我以為我會難以入睡,不知不覺卻身處夢中。
我夢到愛之介先生與他的妻兒。孩子是個剛滿月的男寶寶,有對神采奕奕的紅色大眼睛。愛之介先生寵愛地兩手環抱他,模擬搖籃般左右輕晃,寶寶咯咯笑得像個天使,而妻子緊挨在他身側,我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只知道她穿著一身與愛之介先生西裝成對又相襯的藍色長裙,剪裁簡單典雅。
他笑著說他很幸福,然後和妻子一起親吻男孩胖呼呼的粉紅小臉。
我閉上眼睛,想要醒過來,再睜開眼時,卻看到愛之介先生在舞台中央被眾人環繞,祝賀恭喜,他對著臨時講台上有各種媒體標誌的麥克風發表演說,內容是總理大臣當選宣言。眼睛睜得乾澀仍移不開視線,無法抵擋那眼底煥發令人心安自信的光彩,強悍但不致生畏,舉手投足那樣鼓舞人心。
然後他在人群當中發現到我的存在,逕直朝我走來,一邊說:「謝謝你了,忠。」
語句當中的過去式那麼自然,卻令我難以承受。
「謝謝你過去的陪伴。」他的眼角酷似大老爺,卻笑出了不失威儀又具包容親和力的完美弧度。
因為我清楚認知到這是場夢,所以我也笑了,並且放任淚水流下。
「我能有今日,都是整個神道家上下的人一起貢獻的結果,當然也包括你,從父親開始一直到現在,辛苦你了。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隨你要求。」
「我想要的……」
「沒錯,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我──」我張口,但發不出聲音來,因為我無話可說。
我想要的東西您很久以前就給我了。您的破涕為笑,您願意回應我、向我伸出來的溫軟小手,您交給我的信任與情誼,除此之外我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尤其當您已經獲得屬於您的幸福,我應當別無所求,並為此喜悅甚至如釋重負。
我哭泣,像還很小的時候那樣無法克制地抽噎著,難聽的哽咽聲從閉不起來的嘴巴裡不斷溢出。
我聽到爸爸站在一旁說:「你真的好喜歡少爺啊。」慈愛的語氣中帶有一點不知所措的無奈。
爸爸確實曾經說過這句話,就在開始教愛之介先生滑板不久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一點,儘管忘記當時我是怎麼回的,卻記得當下那恍然大悟的感覺。但我之所以想要待在愛之介先生身邊,不是因為喜歡,而是我覺得那麼做理所當然且天經地義,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我確實喜歡他,真的好喜歡。小時候的我是這樣,現在也是,或許未來也不會改變。
原本我會玩滑板是因為這非常適合一個人,不需要隊友或對手,甚至沒有老師也可以靠自己花時間去摸索,我喜歡那種感覺,可以為了練習一個動作就這樣忘記時間消磨掉整個下午甚至一直到天黑,然後獨自享受完成課題的成就感。因為有愛之介先生才讓我知道和別人一起滑板可以有多快樂,好像原本就應該如此,是我之前搞錯了,或太無知了。
我有問過爸爸,教愛之介先生滑板是不是件壞事,我真的很擔心他會摔疼或甚至受傷,但爸爸既沒有否定我,也沒有正面肯定我。或許他也像我一樣不忍心拒絕愛之介先生,在大老爺與夫人們嚴格的家教之下,愛之介先生是個內向安靜的小少爺,他在滑板上露出的笑容卻是大家從未見過的燦爛開朗,加上大老爺的默許,最後誰也沒有阻止我…難道我希望誰能早一點告訴我未來大老爺會要求愛之介先生放棄滑板、讓他痛苦麼?明明傷害愛之介先生始終都只是我自己的責任。即使我在那件事之前拒絕愛之介先生,仍然是背叛,沒有任何改變。
您一定不知道我很慶幸能聽到您親口說永遠不原諒我,比起被您討厭,我更害怕與您的過去被您否定。對不起,我永遠無法懺悔,遑論贖罪,和您相處的日子是我最重要的寶物,不管是小時候陪伴您那單純愉快的時光,還是那件事之後,被您當作狗差使的這些年月,因為我一直都是……
「忠。」
您喊我的名字,那就成就了我的形體與其他一切的一切,讓我感覺被需要,就像我需要您。
「忠,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不,請您不要這麼說,我不應該讓您說這種話,您已經給了我太多,在遇見您以後的每一天,我一直生活在企盼之中,期待您長大,期待您成功,受眾人愛戴,如星如月如太陽,因為我知道您就是那樣好的人,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付出了多少努力,也知道您的溫柔、脆弱,還有掙扎……您流的汗與淚,甚至您受過的苦痛,無論什麼樣的報償都稱不上足夠。
我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眼睛脹痛,鼻子、喉嚨,一直到肺部與心臟都傳來痛楚。我壓著胸口,分不清自己是站著的,還是伏臥在地。
「忠。」
我應該要回應您。
「忠。」
無論身處何地、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只要您還願意叫我的名字,那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運了。
「忠。」
愛之介先生,我只希望能一直待在您身邊。
**
東升的太陽帶著無盡的光與熱毫無顧忌地破窗而入。
愛之介已經醒了,以指尖輕輕觸碰斜射進來的陽光在忠眼下那顆痣上造成的陰影。雖然是陰影,卻很溫熱。因為觸覺刺激,忠慢慢睜開了眼睛,顫抖的睫毛搔刮愛之介的手指。
「夢中的我是怎麼樣的?」
「咦…?」
「你說了夢話,叫了我的名字,我想那是在叫夢中的我?」
愛之介說謊,昨晚他懷著不願承認的沮喪發現忠在身旁迅速入眠。他以為他應該要像他一樣,為同床共枕感到近乎忐忑的興奮,但顯然並不如意,於是以相當於詛咒的心情,希望忠做整晚關於他的夢。
忠反應遲鈍,愛之介看得出來他還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他撥開他交錯的前髮,珍惜地看那鮮少露出的潔白額頭,繼續催眠般誘導詢問:「怎樣?是夢裡的我太溫柔,還是現實的我太殘忍呢?」
忠的大腦緩慢地處理著視覺情報。他看見愛之介側坐在床沿,在狹窄的單人床上,他們緊鄰而肢體部分相貼,他主人略長的藍髮帶著慵懶的捲度,紅色瞳眸散發沒有任何寶石可比擬的明豔光澤,整個人沐浴在金黃色晨曦裡像罩著絹紗一樣美得不太真切。忠感覺還在夢中,因為是夢才選擇衝動。他拉過愛之介的手,輕柔、謹慎而確實地握住它。
「我背叛了您的信賴,深深傷害了您,一直、一直,我一直逃避著,說不出口,我一直,我還是,我想要您的一生。」
愛之介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因為是現實所以無法偽裝喑啞。忠不斷以眼神、表情或行動表現出來的情感,付諸言語的瞬間就像有了實體一樣,沉甸甸地落在愛之介的心上,帶來超越負荷的痛苦,以及同等或更甚的喜悅。他用拇指和中指夾住忠的左手無名指,食指指腹輕輕摩挲突起的指節骨,在西洋的風俗裡,人們會用圓環箝住這裡當作交付彼此一生的約定。愛之介小時候曾經想像過那個情景,他要忠一輩子待在自己身邊,忠答應他,想要跟他勾小指發誓,但他拒絕了,他說「這裡比較好」,然後折下玫瑰莖,拔掉刺,在他的無名指上打結。那或許不是想像,而是愈發鮮明的記憶,也可能是預感。
「關於那個我已經講過了不是嗎?」愛之介說:「還是你想要看得見的『項圈』?開始會跟主人要東西了嘛,拜我耐心的教育所賜,對吧。」
愛之介傾身,吻忠的嘴唇。輕淺地擦掠過而已,像不經意的反射動作。忠瞠目,欲言又止,驚愕、不可置信,甚至因為意識到並非身處夢境而無法接受。
「愛…之介先生……」
一整晚刻意漠視的失落瞬間湧現,愛之介帶著自虐的誇張笑容說:「總算醒了是吧,果然還是比較喜歡夢中的我?他肯定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讓你明白我──」
愛之介說到一半,卻忽然像是忘記自己要說什麼戛然而止。那個詞很早便存在他的心裡,卻從沒有實際用於像這樣子的場合,甚至無意識地為拿那個詞來解釋他和忠的關係感到躊躇。
「愛之介先生。」忠稍微收緊了握著愛之介的手。他僥倖錯過了放開的時機,因為愛之介也沒有想要移開。
「嗯。」愛之介滿不在乎似地以鼻音回應,卻也有點像是因為強忍哽咽而抽氣。
「我喜歡您,我愛您,一直以來都只愛您,愛之介先生。」
愛之介定定凝視那雙沾著晨露綠葉般的眼睛。
「……忠,你如果要離開我,就先殺了我。」
不吉的說法令忠憂慮地蹙起眉頭,但還來不及說什麼,愛之介抓緊了他的手:「這就是我的一生。」
忠窮於回答,只能慌慌張張地撐起身,擁抱愛之介,恐怕這個人就要這樣消失在朗朗曦光裡。忠的左手被捏得有點痛,但他用空出的右手盡量輕柔地撫摸愛之介的背,拂順睡袍上的皺褶與在那之下細微難察的震顫。
他很久沒有這樣主動碰觸他了,真的很久。愛之介的身體好溫暖,跟小時候一樣。現在的他和那時候一樣笨拙不得要領,不知道能說什麼緩解男孩的悲傷,只好利用手邊唯一的工具,試圖吸引男孩的注意力,進而轉化那些負面情緒。但至少現在的他已經知道什麼是讓男孩止住淚最有效的方法。雖然還遠遠不足夠,為了男孩的「一生」,他會付出這一輩子。
「愛之介先生,今晚您願意和我一起滑板麼?」
「好,忠,就一起,我和你。」
神道愛之介x菊池忠
2023.11.22 菊池忠生日紀念短篇再錄
我做了夢,夢到我的葬禮。我記得睡前還在回想你的笑臉,自從向你明言一生,你又開始會笑了。已經很久沒看你笑,久到須以年計算,當然我想你不可能幾年來從沒笑過,只是我不在那裡。你笑起來還是跟以前沒有太大差別,即使你已經不再穿白衣黑短褲,而是一身體面無聊的西裝。但我很開心,我確實感到喜悅,停滯的時間似乎總算得以前進,我卻還是做了並不快樂的夢。
地點應該是在室內,我卻知道外面是像父親的告別式時一樣的灰色陰天,空氣潮濕悶熱,無處可散的線香煙霧裡有女人細細啜泣的噪音。
忠背對著我站在正前方,剛好遮住花壇中間的遺照,我只能辨識相框的黑與相片底色的慘白。
眨眼間場景忽然轉換。他提著滑板上了山,沿著S字形的崖際山路往下高速滑行。我的視角像在後面以車跟拍的鏡頭,以幾乎等高的角度看到他的西裝外套被風吹鼓膨脹,最後左右裂開,變成猙獰的魅影緊緊黏附在他身形單薄的背上。
每個轉彎都很驚險,似乎難以承受那魅影的糾纏,他的身體與腳下的滑板一同激烈地掙扎搖晃。結局只有兩種:滑落懸崖或衝撞山壁,宛如俄羅斯輪盤,他扣下板機毫不猶豫,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向著無光的虛空飛騰起來──風呼嘯著刮過我的臉,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往下墜,強勁風壓帶來奇妙的飄浮感,令我產生飛翔的錯覺,油然而生一股徹底解放的快意。
下一個瞬間,我又回到了葬禮上。
你穿著烏鴉羽毛般有著濕潤光澤的黑色西裝,站在我身後。我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在那裡。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張我笑得「非常好看」的相片,上面繫著黑絲帶。我想轉頭看你的表情,卻不太訝異地發現我動彈不得。不如意的焦躁支配我的思考。我可能不是真的想看。或許你眼眶裡有淚水,卻是為了解脫所以喜極而泣,你不再是誰的狗,不再受任何人支配,也許,也許你是為了過去努力的一切在有圓滿結局以前便成了枉然而悲嘆自己的命運。
「愛之介先生。」有人在叫我,同時輕輕牽起了我的右手。我沒有、也沒辦法轉頭確認,但我還是知道這是誰。那隻手大概只有我的一半大,溫熱、柔軟,我甚至聞到了玫瑰在沖繩五月陽光下綻放而薰出的馥郁花香。
你從小就這樣叫我:「愛之介樣(さま)」,對一個六歲小孩而言未免敬畏過頭,卻在除了父親、姨母與親戚以外,都以少爺敬稱我的環境之下,顯得特別且親密。我是神道家的愛之介少爺,卻只是你一個人的愛之介大人。每次聽你喊我的名字,就像有什麼融化了,我的一部分、某一處或所有一切都溶解了,無限可能的萬能感取而代之,我可以成為任何人、成就任何事。
忠。這個夢連讓我回喊你一聲也不允許。我閉上眼睛,然後睜開,那裡是一個我不在了的世界。
神道家的花園依舊開滿了紅色的、粉色的玫瑰,豔陽曬在石板路上,彷彿能看見蒸騰熱氣並聞到一股焦味──就當那是錯覺好了。
我像幽靈一樣飄著穿過造景用的巨株蘇鐵,看見蹲在草地上的忠,穿著白色上衣與駝色長褲,頭戴遮陽草帽,脖子掛著毛巾,手上戴著麻布手套。他被暗綠色的莖刺包圍,對著盛開的鮮紅玫瑰垂眉、微瞇起眼,露出欣慰的笑容,卻激起我的恨意。
我忽然覺察這是我「從來都不存在」的世界。你繼承菊池,為神道家照顧花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後與喜歡這般平凡生活的恬靜女性結合,以灌養花草的愛情培育出與你一樣溫柔的孩子。也或許你根本不會繼續待在這裡,離開這些被設計好的觀賞植叢,你的笑容會朝向別處.即使只是一朵不經意映入眼簾的野花,你會讚美它、祝福它。假若你還是成了我父親的秘書,再次順理成章成為我的,你是不是會用看著陌生人的表情,暗自在心裡拿我和你的老爺做比較?我衝動、不成熟、感情用事,受制於三個姨母的愛(管教),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
假設性的想像沒有意義,對現在、對未來都沒有,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懷著一絲怨毒,藉由夢境自我嘲弄:如果沒有那個夜晚,如果你沒有向我走來,你會比現在快樂,而且自由。我卻覺得可憎無法原諒。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在乎我的未來,如果你只是為了自己的成就而為我努力,就像其他人一樣,我就不需要創造有你的夢境。你給了我滑板,以及它帶來的驚喜與愉悅,給了我你擁有的嘗起來甜甜的所有東西,然後你……因為你認為的合理跟你堅守的責任而讓我憎恨你。
忠站起身,轉向我這邊,卻完全沒有與我對上視線。我瞪著眼前這個看不見我的夢境裡的忠,開口問他一個我過去選擇遺忘來無限期延宕、假裝我並不在乎的問題:讓你繼續待在這裡(我身邊)的理由是什麼?
你會怎麼說?
週日上午,作為觀光促進案的視察行程之一,同黨縣議員邀請我一同參訪有「戀島」之稱的小島。因為交通方便,是廣為人知的景點,明明有更需要「促進」的地區,儘管意興闌珊,拒絕卻更麻煩。實際到場接受當地商會的接待,果然還沒有個具體案就在刺探這次能拿多少預算。
他們首先想增加維護跨海大橋的經費,提了個大翻修的工程計畫,為此特地在會議室為我們做簡報說明。他們想要讓橋在晚上發光,光看設計示意圖就覺得很無趣。我想太裝飾反而讓這座島失去原本作為賣點的離世特別感,它因為號稱沖繩版本的亞當夏娃傳說而被譽為沖繩的「樂園」。太容易到達的地方不會讓人印象深刻,真正的美景需要經歷顛簸。痛苦會過去而美會留下。認為藝術就該呈現美的事物的畫家這麼說過。既然美需要痛苦,或許任何強烈的刺激都需要。
若要真正呈現出「樂園」景緻,乾脆先把橋炸了吧。在我漫不經心到想睡的時候,簡報已經播到最後一頁,對方謹慎地看我,期待我會說些什麼,但我只是笑著點點頭,讓旁邊的縣議員去回應。
簡報總共三份,最後一份主講是個剛從首都名大學畢業的青年,看得出來他回鄉是想要認真做地方文化的傳承、推廣以及原始海洋保護工作,他在其他明顯只想著商業利益的老男人之中顯得特立獨行。很可惜,他或許得再堅持努力十年才能稍微有點進展,但那個時候他得到的喜悅是難以估量的吧。我心不在焉地想像別人的十年後,即使不是真的那麼有興趣。在差點要打呵欠之前,我們總算得以離開假皮椅走出戶外。
我們去了遊客必經的海洋塔,直接在裡面的餐廳吃飯,再到有心型岩的Tinu海灘。往海灘的通路狹窄、略顯崎嶇,一身西裝不方便走下去,他們順便再次提起想在附近潮間用上可觀工程經費的主意,我已經聽膩了,隨意瞥了跟在我身後的忠一眼。
他竟然在看海。那沒什麼表情的側臉,既像無聊發呆,亦像被海景吸引望得陶醉出神一般。我直覺兩者皆是,卻也有點好奇哪個是主要原因。
原本預定我只會奉陪到中午,我抬錶確認時間後,以有司機為由在這裡直接與他們別過。
「愛之介先生。」我的司機沒有忘記他的工作,在商會代表及公所主任熱情地左右包夾同黨縣議員走遠之際,他的臉已經完全轉回我的方向,朝著我微欠身道:「請您稍後,我把車開過來。」
「走一下吧。」
「是的,那麼我在車上等您。」
「我的意思是,一、起,走一下。聽見了?」
「……失禮了。」
我幹嘛多此一舉呢?我手插口袋,沿著小路往沙灘的方向走,不好走,但跟廢礦山陡坡石路比還是差得遠。忠就像剛剛一樣跟在我後面,皮鞋踩進細沙裡的腳步聲即使在海浪聲中仍清晰可辨。灘上散著幾組遊客,明顯都是年輕情侶,我不想再走近,停下腳步轉身向海。如果可以真想抽根菸,但現在不行。
忠安靜地等待我下一個指示,他沒看海,甚至也沒看我,垂首斂目,視線落在我的腳邊,可能在考慮回去怎麼為我清理皮鞋裡進的碎沙。
我不說話,他也不可能主動開口,即使我打算在這裡站上一整天。午後的春陽很舒服,有點熱,但不至於出汗,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閃亮的銀片裝飾著那兩塊兀自矗立在潮帶上的海蝕岩,從這個角度看很難從岩石本身不規則的凹凸跟微妙的距離之間找出愛心。情侶們無視被打濕的褲管與裙襬,踏著浪在拍照,他們一定怎麼看都覺得那是象徵愛情的形狀吧。
規律的海浪聲凸顯我們之間的寂靜。我耗盡不知道為了什麼準備的耐心,旋身往回走,與忠擦肩而過,剛好對上忠抬眼看我的視線,竟透露些許詫異,我看出他無聲的疑問:就這樣?
難道你有什麼期待嗎?我忍不住覺得好氣又好笑,總是發現愈懂得他的思考就愈不了解他的心意。
「你喜歡海嗎?」
這絕對是個他從沒想過我會好奇的問題。我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海的反方向走。他沒有猶豫太久,誠實答道:「還好。」
「還好?你剛剛似乎看得很入迷啊。」
「……很抱歉。」忠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我在指剛剛商會代表高談闊論的時候。他那時果然有點恍神。
「這裡,你覺得現在這樣比較好麼?比起開發成更適合觀光的遊憩地。」我們走回上方相對寬闊的草地平面,海浪聲已經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個問題讓忠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期間已經能看見停車場跟我家的黑色轎車了。
我在車子旁邊側身看他,他應該要幫我開車門,在那之前也應該要給我答覆。
「我想…」他又望向海的方向,帶著腥甜海味的潮風吹起他黑色的細髮。
他說:「我想我會覺得現在這樣比較好,愛之介先生。這片海原本的樣子就非常美麗了。當然,不僅是這裡,環繞沖繩的海都是。」
但卻被改變了。我忍不住想。除了這裡,其他很多地方也是。還是有部分人認為只是「原本的美麗」仍不足夠,所以才創造「巧奪天工」這種成語來歌頌挑戰並戰勝自然的人造物可以有多偉大。
「所以是很困難的問題。」忠又說。
「嗯?」我沒想到還會有後續。這傢伙其實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喜歡海吧?
「為了讓更多人欣賞這樣子的美景,一定就有不得不人為改變的地方吧。」
「你覺得那樣值得麼?」
「……我不確定。」
「哼,」我哼笑了一聲,倒不是出於不快,「是啊,我也是,還沒有答案。走吧,海風吹得我的領子上感覺都快要結出鹽巴顆粒了。」
每個問題都可以很困難。我們的工作總是得選擇犧牲掉那些最少人抱怨、或根本不讓人抱怨的部分,而只要關乎「選擇」,事情就會變得愈來愈複雜。明知將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仍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的意義,忠說不定比我還了解。
我們離開海灣,往本島的方向駛去。就像其他散布於縣內的珊瑚礁島一樣,戀島面積不大,沒多久那座跨海大橋又再度映入眼簾,但我的目光被路邊一座規模不大的林地公園吸引,據我所知應該是這座島上最大的公園。我打開車窗,不顧忠從後視鏡投來的驚疑目光探頭出去,車速慢得讓我可以清楚聽見公園裡各種活動的聲音,有狗叫、小孩的響亮笑聲,還有輪子在滑石路面滾動發出的喀拉喀啦聲。
我定睛細看,發現幾個孩子在溜冰場地玩滑板,確實比起草地那已經是最理想的地方了,卻仍然讓我感到遺憾。看動作就知道他們是初學者,說不定還是看網路影片自學的,一個個重心搖搖晃晃,神情因為怕摔而顯得戰戰兢兢,很可能會在嘗到滑板的樂趣之前就被自己的恐懼畫地自限而選擇放棄。
「忠。」我繼續觀察那些孩子邊喚了一聲,忠意會轉起方向盤,把車停進公園附設的停車場。
手剎車拉上的瞬間我便逕自下了車,他急急趕上,分明滿腹困惑不解卻只是無言地跟隨在後。我帶著他走到那個溜冰場地旁,忠這才意識到我是被什麼吸引。
滑板,當然。雖然這些目測最大不過小學高年級的孩子沒有什麼技巧可言。場上總共五個人,三個把滑板抱在身邊靠護牆聊天,兩個還在跟平衡感與怕跌的怯懦奮鬥,聊天的三人注意到我和忠,穿西裝的陌生大人讓他們面露警戒不安的表情,我親切地對他們微笑,我知道自己不怎麼受小孩子歡迎,但至少這種笑容不會嚇跑他們,但忠的表情無比嚴肅,超出他平常面無表情的程度。
「幹嘛?你要勸他們這樣太危險了別玩滑板麼?」
「……如果不願意戴護具的話,確實應該選擇其他更安全的運動,附近又沒有大人或指導者看著,真的太危險了。」
護具被丟在一旁,大概是嫌熱吧,或是單純覺得戴護具不好看,也可能是沒有人想當第一個戴上去間接主張他有多怕痛的膽小鬼。
忠的說教還沒完,他甚至輕嘆了口氣後繼續嘮叨:「而且這個場地──」
「你像他們那麼大的時候有在在乎護具或場地麼?」
我單純想要揶揄他,忠卻馬上像吃到了很苦的東西一樣抿緊唇瓣、噤聲不語。如今我們的過去對他而言還是像套刑具,那張瞬間陰鬱許多的撲克臉不見期待贖罪的機會,反而是對鍘頭刀落下來的瞬間懷抱期待似的。
我看膩了這種表情,膩到很煩,讓我忘記我原本為什麼要說那句話,同時讓我懷念尼古丁。我剛剛在車上應該要抽一根。我甚至唐突地想起那個雨天,渾身濕淋淋的不適感,還有忠那時候說:「為了取回您的愛,他才最適合」,跨步擋在我面前,嶄露罕見獨斷時的神態。儘管他說對了。他了解我,或許在很多方面更勝於我自己。就像我對他也是如此。
他一定比我更常回憶過去,所以才會那麼容易動搖。或許他每次看我滑板,或甚至看所有人滑板都會沉浸在回憶裡,以薛西佛斯式的悲劇與虛無性質一次次反覆懊悔、自責,終究一籌莫展。我不想再體驗一次那個晚上全身熱得冒火卻又泡在冰水裡的感覺,但就是經歷過那樣糟糕的風雨後才有現在的我。
那麼這次呢?忠。或是以後呢?你還要否定你給我的東西到什麼時候?我跟你可不一樣,這方面一直是我的專長,端看我要不要做或想要怎麼做,就像讓你為一個尸位素餐的無能老議員白忙一樣。
我靠近護欄,就像個無聊的大叔一樣對現代少年的遊戲感到好奇般問:「玩滑板啊?」
「不是『Skate』(スケ─ト),是『Skateboard』(スケ─トボ─ド)啦!」其中一個男孩特地糾正我的說法,大概以為我搞不清楚溜冰與滑板的差別。
「對啊,不然也可以叫『Sukebo―』(スケボ─)。」另一個男孩也附和,感受得到他們對滑板正熱中的情緒,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正在玩滑板這麼酷的東西。
「是喔。那可以滑給叔叔看麼?」
聽到我這麼問,男孩們頓時羞怯忸怩了起來。
最初發聲的男孩單腳踩在板上,前後滑動了幾下,不太情願地對我告白:「我們才剛學啦……」
「沒關係啊,你們隨便玩玩就好,叔叔沒看過好奇而已。」我繼續靠在護欄上,聳了聳肩膀,強調自己是個溜冰滑板傻傻分不清楚的無聊大叔。
「那奈津你滑啦!大叔,奈津是我們之中最早學的!」同個男孩指向還在練習的二人組說。
「咦?我?」其中一個男孩…聽那聲音應該是個女孩,她穿著寬鬆的T恤和有點超齡的造型滑板褲,頭髮剪得短短的,還戴著鴨舌帽。她回應得不太甘願,但在伙伴慫恿下,還是抱著滑板走到我面前。
「妳就是小奈津麼?我有這個榮幸見識妳的學習成果麼?」即使我斜倚在護欄上,以奈津的身高還是必須仰視我,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去,鴨舌帽遮著看不清表情,但她點了點頭。
奈津單腳踩上滑板,肢體有點僵硬,猶豫了一下才開始動起另一隻腳踩地推進。她的前方是為溜冰者設計的連續山型小坡,對滑板而言不太友善,當然如果熟練了,要漂亮通過那樣的地形不是問題,甚至有很多種方法可以用,但奈津顯然經驗不足,她下定決心要成功,卻導致加速過猛,前輪甚至還沒碰到第一個斜坡,我就知道她會在第一個降坡處摔倒。
忠像訓練有素的救援人員,扭腰閃身進了滑板場地,不用幾步就追到了女孩身邊,在女孩為失去平衡發出尖叫前,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光是奈津本人,其他小朋友都有點嚇到。忠一身黑西裝,身高超過一百八,加上僵硬的顏面神經,常被誤會他很難親近,何況對小朋友而言,大概滿可怕的。
「小奈津沒事吧?這位大哥哥是專業的,不用擔心。」
五個小朋友跟忠一齊對我投以困惑夾雜愕然的眼神。
「小奈津滑板在哪學的?」我也走進場地裡,蹲低到可以平視女孩的高度提問。
「……網路上……因為要去本島上課的話我媽說太遠了。」奈津小聲答著。沖繩確實沒多少地方在教滑板,除了像實也所屬的培育機構外,個人教學者大多集中在南部,更不用說離島地區了。但其實沖繩滑板人口就全國而言比例算高,或許與其說是缺乏老師,不如說是學生太少,也算是個供需問題。
「那麼小奈津跟妳的朋友們很幸運喔,這個大哥哥就是滑板老師,而且很會教,他教出了沖繩一流的滑板人。」
「愛之介先生!」忠總算忍不住對我抗議,但我充耳不聞,而馬上他在興奮孩童的包圍之下孤軍無援毫無招架之力。
他們大概真的太嚮往滑板老師了,剛剛對忠的畏懼蕩然無存,不斷搶著吸引他的注意力,想要滑給他看或看他滑,想要他指導他們這樣那樣的技巧,場面頓時變得很熱鬧。
「老師、老師!」那個最愛說話的男孩甚至直接拉著忠的西裝外套喊他老師,這小子臉皮也太厚了。
「老師會豚跳麼?」
「呃……」忠為難地蹙眉。
「連老師都不會麼?」
「我…會……」
「哇!豚跳!」「做給我們看!」「好想看豚跳!」「我想學!」「我也要試試看!」
我忍不住笑出聲,忠垂著八字眉,努力向我發出求救、或說是求饒的訊號。忠很會教,不光是他會的技巧豐富又可以運用自如,更重要的是…他很溫柔。沒錯,他是個溫柔的人。我知道,我比誰都知道。
他們都在學習能力最好的階段,忠示範兼簡單講解了基礎滑行,三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可以很自在地繞著溜冰場地反覆滑行,奈津甚至習慣了盪板蛇行,正嘗試反轉滑行。孩子們著迷於迎風前進的暢快,小麻雀一樣歡鬧。忠走回我身邊說:「愛之介先生,我想應該在有人認出您之前離開。」
溜冰場在公園邊緣,原本就只有這幾個小朋友,雖然繞場慢跑和遛狗經過的大人有注意到我們,但那種事我當然不在乎。我斜眼瞟他一眼,語帶揶揄地笑道:「看你多熱心,都流汗了。」
忠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潮氣,還像狗一樣甩了甩頭,把變得有點中分的瀏海甩回原狀,然後難得有些不太樂意地說:「我也不知道原來您喜歡小孩子。」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確實沒有特別喜歡。」我看著他:「只是有點懷念,你不覺得麼?」
「……」
忠的視線矮了半截,纖細的眉尾承受不了他自咎的重量垂成八字。我不是想看他這種表情。如鯁在喉的焦躁讓我不自覺用像質問般的語氣對他說話:「事到如今可別假裝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忠平靜地主張:「我當然都記得,愛之介先生。只是我沒有資格『覺得懷念』。」
我憋了口氣,忍著不要別過視線。有些話不當場說出來,很有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了。我絕對不想也不會後悔。我很早就已經決定了不做任何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資格麼。」我喃喃複誦。我知道現在我們都回憶起相同的場景,我聞到了刺鼻的焦臭,而忠大概又再次看清了當初那個現實。
我往他那邊又跨近一步,他抬眼看我,明明我們身高差不了幾公分,習慣低著頭的他看起來卻矮得多,那由下往上的眼神總是有點不安或探問的意思。
「我不會原諒你,這一輩子都不會。」我冷淡到顯得無情的說法沒有讓他表現出絲毫動搖,我不意外,這些年來他從來不曾求過我的寬恕。
「但是你搞錯了,你的懲罰不會是永遠在地上爬行,而是被逐出樂園。」我料想他還聽不懂,又再徒勞地補一句:「和『ADAM』一起。」
忠看著我,一語不發。他在思考,但比起思考我的言下之意,他大概更多是在揣度我的情緒好壞,就像狗時時在乎主人臉色,設法完成那些能夠獲得獎勵的任務,想努力聽懂主人發出的所有指令。
客觀而言,菊池忠很聰明,沒有人會否定這一點。是因為在我身邊,遇上了「關於我和他之間的事」才顯得駑鈍。我煩躁難抑,糟蹋了因偶然共同回憶起過去而能變得坦率的心情。我自己也不確定,我是希望他繼續這樣還是有所改變。
我們別過雛鳥般的滑板人們,離開公園,驅車返回本島。忠陷入了沉思,不知道他有沒有自覺車速比平常還要慢,幾乎快要低於最低限速。我百無聊賴地在後座滑手機。今天是禮拜天,周末的Crazy Rock總是很熱鬧,讓我想起忠欠我一次Beef,他並不知情,因為是我根據他的出爾反爾擅自決定的。唯獨這件事,即使我命令,他也很有可能不會聽從,我清楚他在這方面的固執,儘管和藍加那孩子滑板總是振奮人心,但今晚我需要的不是那樣的刺激。
「你晚餐打算怎麼解決?」
「我?」忠回話的時候我仍然在看手機,但聽得出來忠很意外我會這麼問。當然,畢竟我從來沒問過這種問題,如果我要他和我一起在外面吃飯,我會直接說,從來不考慮他原本的計畫。
「應該會回家吃。」
忠指的是菊池家。家裡有為家僕準備的後舍,但大部分的人在外面還是有置產。他家離我家開車約十五分鐘,說近也還好,說遠也不是很遠。就我所知,忠只有週末會回家,而且不會過夜。都是為了我,我知道。所以忠答得有點心虛甚至不確定,明明回家吃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他的工作在載我回神道家的時候就應該結束了,不如說他現在也沒有義務要當我的司機,甚至今天根本就沒有必須他同行不可,只是他覺得我需要。而我也確實需要。
「你和你父親約好了麼?」
「沒有。」
「那一起在家吃吧。」
「咦?您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今晚她們不在。」
「是的。」
「也就不用大費周章了,反正中午已經吃得夠飽了,家廚那裡我來說。」
「是,依您的吩咐。」
**
今天是週日,只有一個參訪觀光地的行程,回到本島卻已經是下午了,金黃太陽光斜斜地切進擋風玻璃,我拉下了遮陽板。參訪結束後,愛之介先生看了海,甚至為公園的小孩停下腳步,我以為他不太想那麼早回家,卻又說想要在家裡吃飯,真是捉摸不定。也或許都只是沒有什麼理由的隨心所致而已。
途中愛之介先生說有想買的東西,指示我停在市區一間高價超市。在我想跟他確認物品清單前,他先下了車,我只好默默跟上。最近某些愛之介先生的命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模糊不明確,而現在,他甚至不說話了,慢條斯理地在超市內閒逛。我推著購物車,茫然接受他丟進推車裡的東西。神道家有家廚,冰箱的食物儲藏量也總是很充足完備,只要不是太冷門的料理都能即時準備,但愛之介先生自己買了牛奶、綠花椰菜、通心粉,還有起司,很明顯是要做通心粉的材料,但是為什麼需要愛之介先生買呢?家廚是一位勤勉認真的長輩,不可能是他要求少爺做這種事。
切達、帕瑪森、葛瑞爾。愛之介先生特別花了不少時間選起司,最後被選上的是這三種,名稱充滿異國情調,甚至不太好發音。我試著比較這些顏色深淺有微妙差異的起司塊,還忍不住好奇湊近聞聞味道,即使隔著包裝也嗅得到獨特的發酵奶香,確實不太一樣,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你喜歡哪一種?」
「咦?」
我嚇了一跳,沒有預期愛之介先生會問我的意見,儘管今天已經被問了不只一次……我從來沒注意過起司有這麼多種,拿起來聞也只是因為…或許以後我有機會幫愛之介先生買起司,我需要知道的是愛之介先生的喜好。
「我沒有任何意見。」我誠實以告,愛之介先生輕輕聳了聳肩膀,大概早就料到我會這麼回答。
「所以你聞得那麼認真只是想記住主人的選擇麼?真是條好狗狗。」愛之介先生揶揄的說法裡不見惡意,我只是慚愧沒辦法事先理解愛之介先生的意圖。
「我會好好研究。」
「研究起司?為了什麼?」
「為了您。」
「呵,你確定你有餘力浪費在努力成為起司專家麼?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你好好研究,尤其如果你是想要為了我的話。」
「…您說得是。」但只要是為了愛之介先生的話,無論什麼都值得學習研究。不過我確實沒想過學料理,在家依賴家廚,外出又總是上餐廳,如果可以幫愛之介先生做便當的話,也能為愛之介先生規劃更完善的營養管理吧,尤其隨著年齡增長基礎代謝率會降低,未來愛之介先生也只會愈來愈忙碌,勢必壓縮到運動時間,必須要更注意飲食才行。
「忠。」
「是的。」
愛之介先生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考,我抬起頭,手上拎著剛打包好的裝滿食材的購物袋。
「我剛剛應該要先問你這個的。」
「請說…?」
「你應該不討厭起司料理吧?不可以說沒有意見。」
愛之介先生看著我的眼睛,那眼神認真到顯得有些嚴厲,我按捺著想別開視線的軟弱,盡可能直白地、不被懷疑是在虛與委蛇或有所保留地回答:「我不討厭。」
「是麼。」愛之介先生露出漫不經心的微笑,好像他剛剛不過是隨口問問。
返回神道宅邸,愛之介先生帶著有超市圖騰的袋子先下了車,我來不及叫住他,他已經笑著對在玄關迎接他的總管家寒暄起來。我盡速停好車,卻看到愛之介先生反手提著袋子在門口等我,不知何時已經脫了外套,還把領帶解鬆了,領口的鈕扣開著,合身的背心頓時少了原本的正式感。
「愛之介先生,抱歉──」我想接手提袋子,愛之介先生卻看穿我的行動似地馬上換了手讓我撲空,然後又是什麼都沒說,逕自邁開步伐走進屋裡。
那不過就是一般的步速,我卻追得有點喘。愛之介先生走進廚房,我不可思議地看著空蕩蕩的料理台,沒有人,也沒有已經準備好食物的跡象。
難道愛之介先生真的要……雖然基本的煮、炒、煎、炸的技巧我都會,但一直以來都只是為求裹腹而從沒特別在意過味道,完全沒有自信可以做出讓愛之介先生滿意的料理。似乎看穿了我的慌張,愛之介先生咯咯發笑。
「今天的晚餐是mac n cheese。既然我的狗不會對乳製品過敏,我會用很多很多的起司,跟很多很多的牛奶,還要加鮮奶油。」
我一時無法理解愛之介先生的話。
mac n cheese,起司通心粉。我確實沒有對乳製品過敏,用很多的起司牛奶跟鮮奶油的起司通心粉聽起來就很香,熱量也很高…但重點是…重點是我應該現在立刻線上檢索起司通心粉的完美食譜嗎?而在我猶豫要不要拿手機出來的時候,愛之介先生已經捲起袖管洗好手,拿了一把應該是刨刀的器具,再從袋子裡拿出起司塊,剝下包裝後就著桌上的空碗開始刨絲。
愛之介先生使用刨刀的架式明顯不是第一次,而我卻是第一次看到愛之介先生做這種事,我不禁看得出神,連想要搶著接手的念頭都沒有,深怕連出聲都會成為不敬的干擾。愛之介先生的手法很漂亮,雖然我沒有可以比較的對象,但那雙大而骨感的手以恰到好處的力道刨出紛紛落碗的金黃乳酪絲,有種說不出的細膩美感。愛之介先生接連著將三種乳酪絲都集中在一個碗裡,拿銀匙輕輕把它們混合在一起,只是這樣而已,就能嗅到空氣中飄盪著刺激味蕾的鹹甜香氣。
「去煮兩小鍋水,一邊煮通心粉一邊把綠花椰菜燙熟吧。」
「啊,好的。」
接到命令讓我為之振奮,同時也有點難堪。現在這個情況到底是…這也只是一種「隨心所致」麼?
我煮了水,以簡單的鹽巴調味,丟下通心粉,再小心地洗綠花椰菜,拿濾勺川燙。而另一邊愛之介先生也煮了一個小圓鍋,裡面有奶油與麵粉,經過攪拌化開成蛋黃色後又再倒入純白色的牛奶,以及鮮奶油,蒸氣中傳來馥郁甜蜜氣息。然後愛之介先生關火,把鍋子拿到桌上,加了些許鹽、黑胡椒、肉荳蔻跟黃芥末粉後,開始拌進起司絲,分成三次反覆慢慢攪勻後再添入。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一旁,從沒想過為什麼愛之介先生會對這種事這麼熟練,而愛之介先生只是安靜地繼續做他的起司通心粉。
他把通心粉倒進白醬裡,溫柔地用淺勺子翻攪,直到通心粉與起司牽出細膩的白絲後,盛裝到圓形雙耳瓷碗裡,最後往上再鋪一層乳酪絲,送進預熱過的烤箱。
愛之介先生設定好時間後,接下來似乎就無事可做了,雖然我本來就只是站在旁邊看著而已……愛之介先生吁了口氣,我有點侷促不安地捏著手腕,開口說道:「我不知道原來您這麼會料理。」
「你當然不知道了,因為我只會這個。」愛之介先生露出輕鬆的微笑:「在美國的時候,跟在那裡幫我處理家事的女士學的。mac n cheese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這算是簡單的版本了,她只要我把這個學起來,告訴我把mac n cheese做得好吃就很棒了,我可是做了好幾次才得到一聲『還可以』呢,呵,真的很嚴格。」
愛之介先生從沒有對我說過在美國留學時期的事,那段時期…我幾乎沒有和愛之介先生有過互動,即使愛之介先生短暫回國,我也因為忙著大老爺的事情而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問候…這樣說不太準確,因為不全是忙碌的關係,那個時候愛之介先生…不,即使是現在,就像稍早在公園時說的一樣,愛之介先生並沒有「原諒」我「那個時候」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幸好愛之介先生在觀察烤箱裡的情況,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在那裡我想著要自己來,不要再依賴別人了。但那種想法本身就是無法獨立的表現吧。」
「不,愛之介先生,」我忍不住插嘴,儘管一開口就感到後悔:「您獨立自主、優秀超群,天生聰穎、悟性極佳又總是勤勉不懈,只要您想做就一定沒有做不到的事。」
「即使沒有你?」愛之介先生斜眼看我,就像以往嫌我太多話的時候一樣。
但我必須回答:「那是,當然的。」
愛之介先生把頭轉過來,正眼看我。
他斜倚在流理檯旁,以自然原木色的廚邊櫃為背景,整個空間充滿焗烤香氣。在這般不可思議的「日常」場景裡,我除了茫然地回望愛之介先生以外,不知道還能如何是好。
「那個時候我也那麼以為。很多事當然我自己都可以做到,但就是需要別人。」
「……」那會有所不同麼?難道不是多此一舉麼?
愛之介先生彷彿聽得見我的心聲,他答道:「因為一個人太無聊了。忠。」
愛之介先生喊了我的名字,我覺得我應該要答應些什麼,卻窮於回覆。我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讓愛之介先生和「那個時候」有不同想法的,應該是最近令他著迷的那個孩子。和藍加比賽後的愛之介先生就像今天看到的那片沖繩引以為傲的藍色大海一樣,以令人心神嚮往的頻率翻捲著無限延展的波濤,呈現動與靜的完美平衡。以前我認為愛之介先生的滑板嗜好是他政治生涯最大的風險,現在看來反而是能支持他往更高處去的最大動力。
而我也必須更努力才行。只要愛之介先生希望的話,我什麼都會去做。但如果現在只是為了排遣無聊的話,我應該要怎麼做才好呢…是不是應該要多點反應?前幾天剛好愛之介先生有看到藍加和曆在學校家政課做蛋包飯的錄影,藍加因為家庭因素很習慣做菜,曆在一旁對藍加的每個動作都表現得很驚奇,根本上沒有幫到什麼忙,卻還是有兩個人一起完成的參與感…不行,要我把那孩子當作參考不太實際,愛之介先生想要的應該也不是那種感覺吧。那麼愛之介先生到底想要什麼?
「哦,感覺差不多了。」愛之介先生半蹲著往烤箱裡看,他稍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靠過去。我探頭看見在烤箱的鵝黃暖光之中,乳酪絲融化並微焦成了漂亮的金黃色,還像會呼吸一樣膨起冒泡。
「看起來好好吃。」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我說了出口。愛之介先生瞅了我一眼,似乎有點意外我會在這個時候發表這種單純的感想,我不確定該不該退開然後道歉,愛之介先生卻馬上露出我熟悉的不遜笑容:「可不只是看起來而已。」
烤箱發出計時結束的嗶嗶聲,愛之介先生戴好厚實的隔熱手套,拿出冒著熱氣的起司通心粉。撲鼻而來的香味我很想好好形容,卻被自己突然高漲的飢餓感嚇了一跳。起司通心粉的外觀很樸素,味道卻無比誘人。如果我真的是條狗,現在一定忍不住流出滿地口水。
「呼──呼──嗯。」愛之介先生挖起一小匙,湊到嘴邊吹涼,然後遞到我面前。我楞住了。即使這動作很明顯讓我知道愛之介先生的意圖,但是我……
「你的晚餐,試試味道。」
愛之介先生給了指令,同時臉上失去了幾秒鐘前的笑容。我知道我不該猶豫,也不該懷疑。我張口,盡量不伸出舌頭,含進那匙起司通心粉。
我想我的嘴角肯定沾到了醬汁,但卻顧不了那麼多。燙熱的起司如蜜般融化在舌尖,濃郁滑順的白醬裹著彈牙的管狀麵條,十分相配。我急切地想說話,也不管才咀嚼到一半而已:「豪豪吃、」我甚至有點口齒不清,才想起來要抬手遮住嘴巴,在仔細品嘗與盡速恢復正常說話能力之間努力:「太美味了,愛之介先生!」
「哈哈!」愛之介先生笑了,眉眼放鬆地下垂,嘴角卻高高揚起,然後又舀起一匙,自己吃了一大口後把湯匙放下,我趕緊轉身去準備另一套食器,羞愧地在意我們共用湯匙的事實。
愛之介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或毫不在乎,正把通心粉從雙耳大瓷碗分到旁邊兩個較淺的陶盤裡,並在盤邊擺上幾顆綠花椰菜,臉上仍掛著自然的笑意。
我想起小時候的他。最近常常這樣,這種懷念的情緒中包含了寬慰,又有種難以形容的難過,我並不是真的覺得悲傷或憂鬱,心卻毫無理由地隱隱作痛。
我不確定這種時候我該怎麼應對才好,不確定怎麼做才能符合愛之介先生的期望。我是愛之介先生的狗,或許對他而言,主人幫狗準備晚餐很正常?明明我的角色是要全心全意服侍他的存在,這其中難道不存在著矛盾嗎?小時候的他…那個時候,我想我們可以稱得上是「朋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也不應該一樣。「狗」值得這麼好的待遇嗎?
我想我的「難過」可能在於這之間的落差,還有我不敢明言的疑慮。
愛之介先生不打算移動到餐廳,我們直接隔著中島面對面而坐。愛之介先生先動起湯匙,銀匙刮過盤邊發出清脆聲響。我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只能雙手合十小聲說了句我開動了。
愛之介先生的起司通心粉很好吃,真的,不是奉承,我想不起來有吃過更美味的東西,綿密的起司白醬帶著香料刺激的豐富香氣與口感,搭配嚼勁適中的通心粉令人垂涎,甚至感到心動,讓我吃完就開始留戀。我很可能以後在外面也會特別點這道菜,甚至有想自己練習做的念頭,儘管知道愛之介先生創造出來的味道不可能被複製。為此我又再次感到「難過」。
「多謝招待,愛之介先生,真的非常感謝您的款待。」
我坐著欠身,卻看到愛之介先生面無表情地對我勾了勾手指,我遲疑地抬起臀部讓上身更靠近他一些。我太專注觀察他的表情,遲鈍地感覺到他的手指擦過嘴角,想閃都來不及,那觸感柔軟得超乎我的想像。我呆愣地盯著他姆指沾上的奶白色醬汁。
愛之介先生笑著說:「我以為你一直不擦就是在等我幫你擦呢。」
「不、我……」
我想著該道歉還是該道謝,或者如何組織一句話能好好地結合兩者,但愛之介先生率先端了兩個空盤站起身,我不能連洗碗都讓他做,搶著接手,於是錯過了道歉或道謝的時機。
愛之介先生抱胸站在旁邊看我洗碗,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看或好笑的,我不過是在做很稀鬆平常的…卻也是從來沒有在愛之介先生面前做過的事情。
我的心好痛,而我仍然不確定是為了什麼。
今天愛之介先生的「隨心所致」在起司通心粉之後還沒結束。他跟著我回房,走進我那跟他的主臥相比狹窄又什麼都沒有的單人套房。只能慶幸東西少所以不會顯得髒亂。
「本來還想好好嘲笑你房間有多無聊,結果竟然有這個。」愛之介先生拿起我面向窗戶的書桌上放著的小花瓶,透明的長頸玻璃瓶裡插著一小束紅玫瑰。
「那是父親為了剪枝挑出來的玫瑰。」
「但把它們帶回來整理成這樣的是你吧?」
「是的。」
愛之介先生把玫瑰拿到面前,似乎在聞花香,卻盯著我看,我有點遲疑地問道:「這樣不適當麼?」
「為什麼?」
「咦?呃……」
「你在意我的想法麼?呵…我只是也很想要而已。」
「想要?但是您的房間已經有父親準備的鮮花了,還是說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麼?請您告訴我,我會轉達讓他知道。」
愛之介先生把花瓶放下,食指輕輕撥弄著花瓣。
「就這麼說吧,我很感謝他。」
「是…謝謝您。」所以到底是想要什麼呢?還是跟父親說主臥房的花瓶裡要多一點紅玫瑰好了。
「你覺得你衣櫃裡會有我可以穿的褲子麼?」
「咦?」
「還是你先洗澡我回房拿睡衣?好,就這麼辦。」
「咦?愛、愛之介先生!請等一下!」
愛之介先生已經一腳跨出房門,只丟下一句:「我要在這裡過夜。」
我想不到阻止愛之介先生的方法,只能在他回來前確保浴室足夠清潔,但在有限的時間裡我也只能先把我很少用的浴缸刷洗一遍,愛之介先生回來的時候我才剛要放泡澡用的水。
「不是叫你先洗?」愛之介先生皺起眉頭,但大概看得出來我的為難,嘆了口氣,沒有繼續堅持下去,然後像在他房間一樣,穿著衣服走進浴室,讓我協助他脫衣。
「不用放水了,淋浴就好。」
「是的。」
「你平常應該也很少用浴缸吧?」
「是的。」
「可以輕易想像你都洗三分鐘戰鬥澡。」
「我想沒有三分鐘那麼誇張……」
「呵呵。」
愛之介先生的笑聲在狹窄的浴室裡迴響。明明愛之介先生感到開心的話,我也會感到喜悅,但是胸口還是微微發疼。我想我應該要回家,回自己家去,如果愛之介先生想要用我這間房間的話…而不是像這樣…這樣到底算什麼呢?在神道家配給下人的房間裡,我該把愛之介先生當作客人一樣招待麼?還是像平常一樣服侍他就好了呢?
在愛之介先生淋浴期間,我拿出了新的一床被子。愛之介先生睡床,我就需要打地鋪,一直到愛之介先生盥洗完畢前,我都在思考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舖在地上,結果都輪到自己洗完了還是一籌莫展。總覺得今天思考有點遲鈍。本來從一開始我應該就要有更好的方式說服愛之介先生,再怎麼樣都不該讓愛之介先生在這種地方過夜。
「嗯,比我想像得還要久。」愛之介先生趴在床上,一個人壓著兩份單人被,髮尾看起來還有點濕。
「愛之介先生,您的頭髮──」
「你自己連吹都還沒吹呢。」
「我頭髮短,就算放著也很快就會乾。」
「那你來。」
「失禮了。」
愛之介先生維持臥姿,安靜地讓我替他吹頭髮。愛之介先生平常會把頭髮梳上去,髮長其實比我長許多,細軟的髮絲還有點自然捲,蜷曲繞住指尖的感覺有點癢,我卻很喜歡這種感覺。愛之介先生露出側臉,他閉著眼睛,神情安逸。
胸口的悶痛轉為刺痛。我知道我不是不能拒絕愛之介先生,而是不想那麼做。
我收拾好吹風機,愛之介先生還是趴著,撐著臉頰看我。
「過來。」
「……」
愛之介先生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我的猶豫和膠著的煩惱。他拍了拍床鋪。我想像自己真的是隻狗,因為主人的同意與命令上他的床…雖然那原本是我的床。愛之介先生關掉了燈,我也已經雙腳跪到彈簧床上,黑暗中我的手腕被抓住,往裡側拉,愛之介先生跟我換了位子,讓我靠牆睡。
「愛之介先生……」
「不這樣做我的狗會跑到地上去睡對吧,我可不允許。」
我聞到熟悉的肥皂香味,混合著另一股淡淡香氣,那一定是愛之介先生的味道,沒有花香那樣強烈,卻有同樣清甜的感覺。眼睛還沒習慣沒有燈光,我只能勉強辨識愛之介先生的身體輪廓,對愛之介先生而言想必太過狹窄的單人床,我為了避免肢體相碰,小心翼翼貼著牆側躺下來,顧及禮貌與…我也說不出的理由,我面朝愛之介先生的方向,他也翻臥過來面對我。
窗簾敞開著,月光很明亮,或許有點太亮了,我想我應該去把它拉上,但僅止於想。愛之介先生看著我,那對美麗的玫瑰色眼睛像剛被澆灌過一樣瀅瀅發亮,完美襯出他精緻英俊的五官,無論男女老少一定都不會否定愛之介先生從外貌到整體氣質都非常有魅力,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更是……我聽見自己擊鼓般的心跳,悶痛、刺痛,幾乎到了暈眩的程度,令我不安地揪緊被角。
「讓我想起以前,你那時候也是露出了這麼困擾的表情呢。」
「……跟小時候比不一樣的,這樣擠著睡會害您肌肉痠痛,愛之介先生…還是讓我睡地上吧。」
愛之介先生沉默半晌,然後沉聲說道:「你說得對,當然是跟那個時候不一樣了。」同時轉過身去,我卻為此鬆了口氣。
這距離的意義也是我需要研究的課題麼?我有資格知道答案麼?自從大老爺燒掉您的滑板以來,我一直只能面對您的背影,在我虛耗心神與光陰在愧疚與後悔之間,您已經成長得這麼強大、可靠,早就不再是那個我以為我幫得上忙的小男孩了。
我以為我會難以入睡,不知不覺卻身處夢中。
我夢到愛之介先生與他的妻兒。孩子是個剛滿月的男寶寶,有對神采奕奕的紅色大眼睛。愛之介先生寵愛地兩手環抱他,模擬搖籃般左右輕晃,寶寶咯咯笑得像個天使,而妻子緊挨在他身側,我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只知道她穿著一身與愛之介先生西裝成對又相襯的藍色長裙,剪裁簡單典雅。
他笑著說他很幸福,然後和妻子一起親吻男孩胖呼呼的粉紅小臉。
我閉上眼睛,想要醒過來,再睜開眼時,卻看到愛之介先生在舞台中央被眾人環繞,祝賀恭喜,他對著臨時講台上有各種媒體標誌的麥克風發表演說,內容是總理大臣當選宣言。眼睛睜得乾澀仍移不開視線,無法抵擋那眼底煥發令人心安自信的光彩,強悍但不致生畏,舉手投足那樣鼓舞人心。
然後他在人群當中發現到我的存在,逕直朝我走來,一邊說:「謝謝你了,忠。」
語句當中的過去式那麼自然,卻令我難以承受。
「謝謝你過去的陪伴。」他的眼角酷似大老爺,卻笑出了不失威儀又具包容親和力的完美弧度。
因為我清楚認知到這是場夢,所以我也笑了,並且放任淚水流下。
「我能有今日,都是整個神道家上下的人一起貢獻的結果,當然也包括你,從父親開始一直到現在,辛苦你了。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隨你要求。」
「我想要的……」
「沒錯,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我──」我張口,但發不出聲音來,因為我無話可說。
我想要的東西您很久以前就給我了。您的破涕為笑,您願意回應我、向我伸出來的溫軟小手,您交給我的信任與情誼,除此之外我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尤其當您已經獲得屬於您的幸福,我應當別無所求,並為此喜悅甚至如釋重負。
我哭泣,像還很小的時候那樣無法克制地抽噎著,難聽的哽咽聲從閉不起來的嘴巴裡不斷溢出。
我聽到爸爸站在一旁說:「你真的好喜歡少爺啊。」慈愛的語氣中帶有一點不知所措的無奈。
爸爸確實曾經說過這句話,就在開始教愛之介先生滑板不久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一點,儘管忘記當時我是怎麼回的,卻記得當下那恍然大悟的感覺。但我之所以想要待在愛之介先生身邊,不是因為喜歡,而是我覺得那麼做理所當然且天經地義,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我確實喜歡他,真的好喜歡。小時候的我是這樣,現在也是,或許未來也不會改變。
原本我會玩滑板是因為這非常適合一個人,不需要隊友或對手,甚至沒有老師也可以靠自己花時間去摸索,我喜歡那種感覺,可以為了練習一個動作就這樣忘記時間消磨掉整個下午甚至一直到天黑,然後獨自享受完成課題的成就感。因為有愛之介先生才讓我知道和別人一起滑板可以有多快樂,好像原本就應該如此,是我之前搞錯了,或太無知了。
我有問過爸爸,教愛之介先生滑板是不是件壞事,我真的很擔心他會摔疼或甚至受傷,但爸爸既沒有否定我,也沒有正面肯定我。或許他也像我一樣不忍心拒絕愛之介先生,在大老爺與夫人們嚴格的家教之下,愛之介先生是個內向安靜的小少爺,他在滑板上露出的笑容卻是大家從未見過的燦爛開朗,加上大老爺的默許,最後誰也沒有阻止我…難道我希望誰能早一點告訴我未來大老爺會要求愛之介先生放棄滑板、讓他痛苦麼?明明傷害愛之介先生始終都只是我自己的責任。即使我在那件事之前拒絕愛之介先生,仍然是背叛,沒有任何改變。
您一定不知道我很慶幸能聽到您親口說永遠不原諒我,比起被您討厭,我更害怕與您的過去被您否定。對不起,我永遠無法懺悔,遑論贖罪,和您相處的日子是我最重要的寶物,不管是小時候陪伴您那單純愉快的時光,還是那件事之後,被您當作狗差使的這些年月,因為我一直都是……
「忠。」
您喊我的名字,那就成就了我的形體與其他一切的一切,讓我感覺被需要,就像我需要您。
「忠,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不,請您不要這麼說,我不應該讓您說這種話,您已經給了我太多,在遇見您以後的每一天,我一直生活在企盼之中,期待您長大,期待您成功,受眾人愛戴,如星如月如太陽,因為我知道您就是那樣好的人,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付出了多少努力,也知道您的溫柔、脆弱,還有掙扎……您流的汗與淚,甚至您受過的苦痛,無論什麼樣的報償都稱不上足夠。
我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眼睛脹痛,鼻子、喉嚨,一直到肺部與心臟都傳來痛楚。我壓著胸口,分不清自己是站著的,還是伏臥在地。
「忠。」
我應該要回應您。
「忠。」
無論身處何地、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只要您還願意叫我的名字,那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運了。
「忠。」
愛之介先生,我只希望能一直待在您身邊。
**
東升的太陽帶著無盡的光與熱毫無顧忌地破窗而入。
愛之介已經醒了,以指尖輕輕觸碰斜射進來的陽光在忠眼下那顆痣上造成的陰影。雖然是陰影,卻很溫熱。因為觸覺刺激,忠慢慢睜開了眼睛,顫抖的睫毛搔刮愛之介的手指。
「夢中的我是怎麼樣的?」
「咦…?」
「你說了夢話,叫了我的名字,我想那是在叫夢中的我?」
愛之介說謊,昨晚他懷著不願承認的沮喪發現忠在身旁迅速入眠。他以為他應該要像他一樣,為同床共枕感到近乎忐忑的興奮,但顯然並不如意,於是以相當於詛咒的心情,希望忠做整晚關於他的夢。
忠反應遲鈍,愛之介看得出來他還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他撥開他交錯的前髮,珍惜地看那鮮少露出的潔白額頭,繼續催眠般誘導詢問:「怎樣?是夢裡的我太溫柔,還是現實的我太殘忍呢?」
忠的大腦緩慢地處理著視覺情報。他看見愛之介側坐在床沿,在狹窄的單人床上,他們緊鄰而肢體部分相貼,他主人略長的藍髮帶著慵懶的捲度,紅色瞳眸散發沒有任何寶石可比擬的明豔光澤,整個人沐浴在金黃色晨曦裡像罩著絹紗一樣美得不太真切。忠感覺還在夢中,因為是夢才選擇衝動。他拉過愛之介的手,輕柔、謹慎而確實地握住它。
「我背叛了您的信賴,深深傷害了您,一直、一直,我一直逃避著,說不出口,我一直,我還是,我想要您的一生。」
愛之介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因為是現實所以無法偽裝喑啞。忠不斷以眼神、表情或行動表現出來的情感,付諸言語的瞬間就像有了實體一樣,沉甸甸地落在愛之介的心上,帶來超越負荷的痛苦,以及同等或更甚的喜悅。他用拇指和中指夾住忠的左手無名指,食指指腹輕輕摩挲突起的指節骨,在西洋的風俗裡,人們會用圓環箝住這裡當作交付彼此一生的約定。愛之介小時候曾經想像過那個情景,他要忠一輩子待在自己身邊,忠答應他,想要跟他勾小指發誓,但他拒絕了,他說「這裡比較好」,然後折下玫瑰莖,拔掉刺,在他的無名指上打結。那或許不是想像,而是愈發鮮明的記憶,也可能是預感。
「關於那個我已經講過了不是嗎?」愛之介說:「還是你想要看得見的『項圈』?開始會跟主人要東西了嘛,拜我耐心的教育所賜,對吧。」
愛之介傾身,吻忠的嘴唇。輕淺地擦掠過而已,像不經意的反射動作。忠瞠目,欲言又止,驚愕、不可置信,甚至因為意識到並非身處夢境而無法接受。
「愛…之介先生……」
一整晚刻意漠視的失落瞬間湧現,愛之介帶著自虐的誇張笑容說:「總算醒了是吧,果然還是比較喜歡夢中的我?他肯定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讓你明白我──」
愛之介說到一半,卻忽然像是忘記自己要說什麼戛然而止。那個詞很早便存在他的心裡,卻從沒有實際用於像這樣子的場合,甚至無意識地為拿那個詞來解釋他和忠的關係感到躊躇。
「愛之介先生。」忠稍微收緊了握著愛之介的手。他僥倖錯過了放開的時機,因為愛之介也沒有想要移開。
「嗯。」愛之介滿不在乎似地以鼻音回應,卻也有點像是因為強忍哽咽而抽氣。
「我喜歡您,我愛您,一直以來都只愛您,愛之介先生。」
愛之介定定凝視那雙沾著晨露綠葉般的眼睛。
「……忠,你如果要離開我,就先殺了我。」
不吉的說法令忠憂慮地蹙起眉頭,但還來不及說什麼,愛之介抓緊了他的手:「這就是我的一生。」
忠窮於回答,只能慌慌張張地撐起身,擁抱愛之介,恐怕這個人就要這樣消失在朗朗曦光裡。忠的左手被捏得有點痛,但他用空出的右手盡量輕柔地撫摸愛之介的背,拂順睡袍上的皺褶與在那之下細微難察的震顫。
他很久沒有這樣主動碰觸他了,真的很久。愛之介的身體好溫暖,跟小時候一樣。現在的他和那時候一樣笨拙不得要領,不知道能說什麼緩解男孩的悲傷,只好利用手邊唯一的工具,試圖吸引男孩的注意力,進而轉化那些負面情緒。但至少現在的他已經知道什麼是讓男孩止住淚最有效的方法。雖然還遠遠不足夠,為了男孩的「一生」,他會付出這一輩子。
「愛之介先生,今晚您願意和我一起滑板麼?」
「好,忠,就一起,我和你。」
西元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