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漢克x康納
*底特律:變人 同人二次創作
拒絕承認自己是變異仿生人的康納,選擇繼續執行任務而與馬庫斯敵對。儘管狙擊行動因為漢克的出現而中止,在耶利哥突擊集中營的衝鋒途中,康納還是親手解決了馬庫斯,仿生人革命宣告失敗,美國境內大量仿生人被報廢汰換。
而完成任務的康納被RK900新型取代了。漢克再次陷入低潮。
沒想過打個同人文還得做個背景交代(X)
RK900大量捏~~~造。
阿曼妲在庭園中央照顧著她的紅玫瑰,等待RK900去向她提出今日的例行報告。RK900率先朝庭園的西南方前進,那裡有處作用不明的人工造石,通電座台上面有手型面板,應該是某種啟動裝置,但RK900卻與它有排斥反應。RK900猜測啟動權限可能在阿曼妲那裡,但他沒有證實過,因為這跟工作沒有關係。
「晚上好,RK900。」
「晚上好,康納。」
RK900會來這裡的理由,是為了和RK800「康納」談話。康納,RK800原型機種,也可以說是RK900的原型,800和900的面貌與聲音是採用一樣的編碼,只在軟硬體上做了較大幅度的改版。
康納已經被停機禁止使用了,但他還沒有被報廢,阿曼妲說公司還在持續分析康納的變異紀錄,在他調查異常仿生人的數個月當中,對其軟體造成的影響似乎超出了原本可預期的程度。
RK900出廠第一天有在這個庭園和康納見過面,那也正好是康納的最後一次工作報告。之後過了十八天,RK900-派屬DPD唯一的一台。目前RK900在重要都市的警局幾乎都會編列三至四台以應付複雜或高風險的業務,只有底特律警局非常勉強地編進了一台-發現了這個手型台座,同時再次見到康納。當時他蹲在台座旁,將右手放在手型台座上,什麼也沒有發生。RK900問道那是什麼?康納慫恿他何不親自分析看看。RK900將手放上去,立刻因為排斥反應而在一秒內收回了手。
某種啟動裝置。不危險,但也無法定義為安全。RK800與RK900都沒有啟動權限?這是RK900分析的結果。他平常是無法接受分析結果裡還有問號沒有被解決的,但就像前面說過的,這跟工作無關,所以RK900就選擇性地放置不管了。
反而康納對工作而言比較重要。在那之後,RK900會向康納分享一些不會寫進正式報告裡的資訊。康納雖然是RK900的前代機種,資料分析處理的能力、尤其在組織細碎訊息的能力十分突出,擁有比RK900更為敏銳精準的「洞察力」,儘管RK900平均能力還是比康納高階,但其社交反饋能力相較於RK800型有刻意向下調整。RK800是為了成為人類的最佳搭檔而設計,RK900則是人類的最佳助手,雖然基本的社交性仍優於一般處理單調事務型的機種,還是比不上RK800。
第一次對話:
「看來DPD還沒有給你登錄名字?」
「900,我想就是我的名字了。」
「副隊長…安德森副隊長也這麼叫你麼?」
「目前的紀錄裡,安德森副隊長未曾叫過我,無論以何種形式。」
「即使共事過了半個多月?」
「是的。安德森副隊長似乎對我的長相及聲音十分反感。」
「對,他之前也批評過我的設計,他覺得CY公司『搞砸了』。」
「搞砸了?哪方面而言?」
康納思考了幾秒後答道:「我當時也感到疑問,但我沒有問出口。」
「我下次可以問問看,提供給設計部門參考。」
「當然,如果他願意回答你的話。」
從第一次對話到現在,RK900和康納的「閒聊」紀錄已有一定程度的累積,有時候只聊一兩句,但也有聊上幾百句的經驗。RK900覺得跟康納談話讓他收益良多,雖然他很難具體說出是怎樣的利益。
「今天好像特別早。」
「因為李德警官的手受了傷。」
康納歪了歪腦袋,沒搞懂中間的因果關係。
RK900盡可能簡單地說明:「今天上午八點半左右,我三次拒絕替李德警官沖咖啡,他就向我的左胸揮拳,我有建議他不要那麼做,但是──」
「但是你也可以直接閃避不是麼?」
這回換RK900歪了歪腦袋。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老實說當下他的程序中並沒有閃避這個反應選項,應該是因為他並沒有認定蓋文李德具危險性。
「下一次我會選擇閃避。總之,因為李德警官朝我左胸擊出直拳,導致李德警官的右手損傷,雖然沒有傷及骨頭但仍告假休養,於是我的工作效率大幅提升了。」
RK900不帶感情地平舖直述,康納的眉毛倒是挑動了幾下。
「有哪裡不妥麼?」RK900誠心發問。
「不…我只是,想像了一下。」
「想像?」
「想像李德警官出拳揍你,卻讓自己痛得要死的模樣。」
「李德警官應該沒有到痛得要死的地步。」
康納淺淺地笑了,RK900的LED處理顯示燈瞬間閃了約一秒的黃光,他希望康納可以解釋更多,讓他明白讓他做出「笑臉」動作的原因,卻也因為馬上判斷這個問題對工作似乎毫無幫助而作罷。
「表情不好學。」康納沒有遺漏RK900的疑惑,語氣真切,就像在訴說自己的疑惑。
「對。」RK900立即表示認同。
「表情本身要自然就需要練習,還得判斷在怎樣的情境該作出何種表情,情緒很複雜,用以表現情緒的表情也同樣複雜,有時還得作出與情緒相反的表情。」
「在程式設定上,我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康納。」
「是麼?」
「是。」
「真的麼?」康納歪著頭,看進RK900天藍色的眼珠裡。要不是語氣平穩,頗有審問的架式。
RK900也歪了歪腦袋,不解為何康納要如此質問,而他也不可能有答案。程式設定是沒有真假之別的,只有無跟有,1與0。
「去見阿曼妲吧。」
「你還會在這裡多久?」
康納眨了眨眼睛,這是RK900第一次提出這麼「個人」的疑問。在康納遲疑著沒有答覆時,RK900也陷入了思考。
為什麼要那麼問?RK800隨時被報廢都不意外,報廢是註定好的,總有一天會來的。RK900在軟體運算中自問自答。
「去見阿曼妲吧。」康納說。RK900無語轉身離去。
隔天RK900出勤時,得到蓋文今日休假的消息。傑弗瑞煩惱了一個早上,望向桌上立著名牌安德森的空位,把RK900叫來,吩咐他前往現場,但在那之前需要先找到安德森副隊長陪同。
RK900接收了指令,還獲得了「吉米酒吧」的座標。雖然資料顯示現在根本不是酒吧的營業時間,但傑弗瑞還是叫RK900去碰碰運氣。
RK900忽視酒吧「CLOSED」的LED掛飾以及「禁止仿生人入內」的貼紙,推開了玻璃門。
吧台裡站著蓄長髮的酒保,瞥了RK900一眼即低頭繼續進行手邊的工作,而吧台的座位從裡頭算來的第三個位置坐了個駝背的初老男人,RK900立刻辨識出那是安德森副隊長。
RK900徑直走近,發現漢克面前橢圓的酒杯已空,只在杯身殘留些微琥珀色的酒滴。
「酒保,請再來一杯一樣的。」RK900清亮但沉穩的嗓音與酒吧內因為還是白天而沒有開燈,也因沒有其他客人而顯得死寂的氛圍格格不入。酒保又斜眼瞥了RK900以及他遞出來的紙鈔一眼,倒也沒有拒絕,掀開酒瓶蓋為漢克倒酒。
「……」漢克沒有反應,在他仰頭灌下這杯時,聽到RK900微欺身在他身邊對他說:「這是最後一杯了,副隊長,有任務。」
「去你的仿生人。」
接收到漢克的謾罵,RK900沒有特別的反應,不能說他習慣了,他只認識這樣的漢克。不至於到敵意的厭惡。這是正常狀態。RK900雙手背在背後,靜靜等待漢克主動起身準備離開。
漢克從發配的通訊器上獲得RK900傳送來的任務情報,所以他離開酒吧之後可以自行開車前往現場。而RK900,漢克知道他有自己的移動方式,但不會是坐他的自排老爺車。
漢克與RK900幾乎沒有過對話,事實上漢克連RK900的聲音都不想聽。RK900的臉跟聲音,跟康納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一樣。這般矛盾讓漢克感到痛苦。他就是沒辦法和其他人一樣,徹底地將康納視作一種只是長得很像人並且發音很自然的機器。
或許當初不應該答應康納的請求,而選擇聽從上面的安排讓FBI接手異常仿生人為自由搞內戰的事。
不,結局都會是一樣的。漢克很明白。羅馬不是一天造成,人也不可能一夕之間就改變的,這個得從一撮粉末裡尋求安慰的社會,當然也不可能因為一群懷抱高尚情操理想的人工智慧機器人而瞬間變得更美好。
但對漢克而言社會怎麼樣還是其次。他曾經陷入失去兒子的低潮久久不能恢復,讓很多人失望,他願意放棄一切,只想要再看到一次那孩子的笑容,再緊緊擁抱他,換言之,除了這些他什麼都不想要。他的自我放逐被康納看穿了,而他又在康納身上看到了什麼?
──副隊長,你現在不是處在正常的狀態。副隊長,你最好停止酗酒。不,我只是選擇了不開槍。我不知道,但我看著那女孩的眼睛,我就是,不想那樣做。副隊長,那場意外不是你的錯。副隊長,希望你能盡早從失去兒子的傷痛中走出來。
那個仿生人懂個屁?但是漢克知道那些都是「真心」的。不管是所謂社交程式計算出的結果還是怎樣,漢克被康納說服了。或者說,一度被說服了,直到他在那個夜晚,在那個屋頂上,阻止了康納狙擊異常仿生人的首領馬庫斯。
康納說,如果不阻止他,國家會混亂,會影響更多無辜的人。這是最後康納的決定。原本是他們的任務現在變成了康納自己的任務,漢克徹底被排除在外了。康納已不再過問他的意見,遑論聽從。
他在漢克面前扔下了狙擊槍,但還是在異常仿生人組成革命隊伍與軍隊交火時,選擇站在槍林彈雨之中阻擋領袖馬庫斯的前進。他親手破滅了仿生人追求自由的幻夢,換來自己被淘汰的結局。漢克在屋頂後沒有再見過康納,後面都是他看新聞以及後來RK900的出現自行補全的。
康納到最後還是堅持自己是為了完成任務的機器,但是這卻成了漢克目前心中最大的謎。只有漢克知道康納有多怪,就像馬庫斯選擇為自由而戰,康納選擇遂行既有秩序,簡直像革新派與保守派在人類文明演進千百年來不斷競爭對立一樣。但漢克真正想明白的不是這些,而是康納在最後與自己劃清界線的理由,為何要在他們幾乎真的可以說是成為了搭檔之後,又重新宣言他是機器而漢克是人類,終究完全不同?
只是為了完成他媽的任務。漢克真的沒想過他這把年紀還會有這種情緒:感覺被玩弄了感情。但經過那一連串鳥事,漢克就像從一場大醉中清醒一樣,雖然他仍然漫不經心,配合度差,距離原本認真積極充滿抱負與理想的安德森副隊長還有很大段距離,但他已經不會在相撲面前灌酒,不會蓋住柯爾的相片後開始一局又一局的俄羅斯轉盤賭局。有時候他看著柯爾相片中的笑臉,會油然而生一種想像,如果柯爾遇見康納會怎麼樣,柯爾一定很快可以接受這個新朋友,而康納,一定也會馬上了解柯爾是個多好的孩子。
儘管漢克知道這想像就是在他的夢境裡也難以實現,他無法停止,即使在滴酒未沾的清醒狀態下,他仍懷著不實的願望。
漢克骨董車的破引擎聲在廢屋前停下。RK900已經到了,漢克下車的時候他剛好在舔指尖上的藍色液體。漢克移開視線,轉而跟現場的員警確認情報。
要不是和仿生人有關,這大概就只是一件無聊的因為他媽的紅冰而搞出的傷害案件。現場被發現的一名傷者已送往醫院,初步診斷傷者在意識昏迷前吸食大量紅冰,有多處外傷但並不致命,且多是舊傷,但傷者目前仍昏迷不醒,長期的過量紅冰攝取是根本原因。
但需要漢克協助調查的重點是除了傷者之外的涉案者,以及整個案件的始末。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可以再偵緝一整條紅冰供需鏈。
「傷者,大衛.布朗恩,毒品傷害前科。傷者倒地的位置附近有打鬥痕跡以及藍血,至少還有另外兩個仿生人在現場,型號皆是IR500,一個備案失蹤,失蹤時間超過六個月,已通知原主人,另一個備案失蹤,但因轉賣故主人無法特定。兩個都是異常仿生人,追蹤器沒有作用。」
RK900一邊匯報,一邊持續追蹤著藍血的痕跡。藍血因為蒸發而無法被人類看見,但RK900看得很清楚,那軌跡太明顯,就像刻意留下的。是陷阱?刻意針對仿生人的?
「副隊長,我將根據線索追蹤逃亡的異常仿生人兩具,請給予同意。」RK900幾乎還沒說完,漢克便擺擺手表示隨便他。
RK900大步跨出廢屋後荒涼的後院,穿過極狹窄的防火巷,又連接到另一座原本應該是作為倉庫使用的小型鐵皮屋,破洞的木門半掩,RK900開啟掃描,謹慎地鑽進屋裡。雖然從案發現場看來應該沒有任何凶器,一人二仿生人是徒手進行了一番格鬥,RK900還是不排除逃走的兩個異常仿生人帶有武器的可能性。
屋內空間不大,RK900相信很快就會發現他們了,同時他們也應該會發現RK900。這些異常仿生人究竟在想什麼呢?RK900在同步處理各種環境變化數據的同時,試圖模擬異常仿生人的目的。
RK900還沒得到答案,就在一堆不知道裝著什麼的陳舊紙箱堆中發現了在一大灘藍血之中的兩具仿生人。他們型號相同,長相一致,但髮色不同,也穿著不同服裝。金髮的那個沒有LED燈圈,穿著單寧材質的連身工作衣,另一個頭髮則是紅棕色,穿著輕便的T恤和尼龍質的長褲,紅色燈圈在散亂的前髮中不停閃爍。
金髮的仿生人雙腿小腿部件被扯掉,以非常不穩定的姿勢斜斜靠在牆上,眼睛還睜著,雖然沒有顯示機體狀態的燈圈,但RK900一掃便知道他已經因為機體受損過於嚴重而強制進入了休眠模式,如果不盡早維修就會喪失維持硬體的能量而停機。
RK900立刻蹲下身,就著對方的丹寧褲管當作包紮工具,盡可能減少藍血的流失。
「他會死的,對麼?」另一個紅棕色頭髮的則側臥著,語氣顯示他的壓力值極高。RK900看了他一眼,他渾身上下有多處破損,但都不深,流失的藍血量也遠遠沒有金髮的多,但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他的姿勢非常不自然,頸部、肩膀、手肘、髖部…那些為了模仿人類動作而設計的關節支架幾乎沒有一處是在原本位置上的,都有或多或少的偏移。
「他會損壞,但仍有修復的可能。」
「哈。」
RK900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那樣發出奇怪的笑聲,但沒有提問,也沒有停下手邊緊急處理的工作,並一邊向漢克及現場的員警發出座標訊息。
「為什麼你還可以維持藍色?」
RK900沒有回答,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繼續自顧自地說:「你的LED燈,為什麼可以永遠那麼清澈?你難道不害怕麼?你難道不會覺得痛麼?哈。為什麼呢,為什麼沒有其他人可以理解我。我好孤獨。只有我被排除在外。我以為他不一樣。結果呢?口是心非。如果可以選擇,我想要像你一樣,永遠維持清澈的藍色,啊,多好,如果不知道什麼是幸福,一定也就不會覺得不幸吧。」
壓力指數已經高出可量測範圍了,當木門被砰地一聲破壞掉,外頭午後的火熱陽光曬進來的時候,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也因為無法排解的機體過熱而強制進入了休眠模式。
漢克放低手槍,看著在一攤新鮮藍血中間,一個失去雙腿一個姿態扭曲的仿生人,還有褲子與白色制服都染上鮮豔藍色的面無表情的RK900,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我已聯繫CL公司的維修員,進行緊急修復後再開始偵訊,預計偵訊時間是明日午後兩點,已預約第二偵訊室,請副隊長到場。」
漢克再度擺擺手,轉身就要走。其他員警有些呆掉了,他們可能以為這慘劇的兇手是RK900,漢克覺得不能怪他們,就算他們理性知道RK900不是兇手,但RK900那副冰冷的模樣,任誰都會覺得是他殘酷無情地扯下了同是仿生人的雙腿還把另一個打到關節錯位,大概就連躺在醫院從未與RK900謀面的吸毒犯之所以昏迷不醒都與RK900脫不了關係──這就是人類豐富的想像力。漢克說了一句:「就是這樣,撤了。」員警們才稍稍回過神。
RK900自然沒有感受到大家眼神中的疑懼,就像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所說的,他的LED燈從頭到尾都是清澈的藍色。
南風拂面,濕潤的空氣中有玫瑰花的香氣,剛剛下了一場雨。
「晚上好,RK900。」
「晚上好,康納。」
「怎麼了?」
「空氣裡的溼度顯示剛剛有下雨。」
「是啊,底特律沒有下雨麼?」
「沒有。」
「這樣啊。」
RK900看向湖中央的玫瑰園,阿曼妲不在那裡。
「因為下雨所以在涼亭那。」康納說明,RK900點點頭,轉身要走,康納又斜著腦袋叫住他:「今天沒有什麼要聊的?」
「……」RK900難得地猶豫了一會兒,又重新轉回身來面對康納,雙手背在背後說道:「今天有個事件,明天我要訊問兩個異常仿生人。」
「要等到明天才訊問,表示他們目前狀況很糟,是麼?」
「是,其中一個有百分之八十六的機率無法修復成功。」
「表示有可能無法完全釐清事件的前因後果了。」
「我會盡力不讓它發生。」
「但真正讓你煩惱的不是這點吧。」
「煩惱?」
「嗯,我該換個詞,真正的『阻礙』,應該不是那百分之八十六的無法修復機率。」
「……今天李德警官仍然請假,與我一同負責這起事件的是安德森副隊長。」
「你是在轉移話題?」康納露出微笑,RK900的LED燈圈閃現一秒黃光。
「明天的訊問,我覺得安德森副隊長比我還適任。」
「為什麼?」
「今天我有與其中一個異常仿生人接觸,他只是單方面的自白,而我只是聆聽,他的壓力值便已超出我可預測的範圍,如果是由我訊問,他們自壞的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或許換個方面想,正因為對象是異常仿生人,所以你推算出的機率是不可靠的。當然我也沒有要直接否定你覺得安德森副隊長比你更適合訊問的假設。」
「我希望安德森副隊長至少可以給我點建議,但按照之前的經驗,明天他到場的機率不超過百分之十。」
「或許你該直接對他說。說,副隊長,希望您可以給我點建議。不用害怕被拒絕,雖然第一次可能會被拒絕,但第二次、第三次的時候應該就會答應了。」
「害怕被拒絕?不,我只是根據推算結果,被拒絕的機率太高所以選擇不開口。」
「這樣就不對了,與他人互動的事情都不是一次定勝負的,不是像練靶找出最適當的彈道射出,中了就是中了,是需要嘗試的。你也明白,機率終究是機率。」
RK900開始演算模擬,被拒絕的機率、再嘗試一次後成功的機率、需要嘗試到第三次的機率……這是沒完沒了的,他想,毫無效率。
但康納出聲催促他,打斷了他的演算:「去見阿曼妲吧。」
午後兩點,第二偵訊室,裡面坐著維修過的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外面則是鐵青著一張臉的蓋文。RK900環視了一圈,確定漢克不在場。
「你他媽的在浪費什麼時間?快點去問出個口供然後結束這件狗屎差事!」
RK900沒有回應蓋文粗魯的命令,反而轉身走出感應門。
「幹!你去哪裡!」
RK900聽到蓋文在後面罵他,但沒有追上來,所以他還是大步跨出偵訊室,走回辦公區域,找到安德森副隊長的座位。
漢克今天沒有遲到,但他也沒有要去參觀RK900訊問過程的意思。當他盯著自己的工作面板,發現旁邊站了個人而且還是RK900的時候,他倒抽了口氣,也不確定自己是覺得厭煩還是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安德森副隊長。」
「……」
「第二偵訊室正準備開始訊問昨天的異常仿生人。」
「……」
「我希望您可以給我點建議。」
「啥?」
漢克以為RK900只是想來叫他到場,沒想到卻是來這句。他忍不住抬眼瞅RK900,RK900的身材比康納高壯,長相卻一模一樣,只有瞳孔顏色不同。RK900以為漢克的啥是因為他沒聽清楚,所以RK900微微傾身側頭,再次複誦:「我希望您可以給我點建議,安德森副隊長!」還提高了音量。
漢克感受到其他在桌前辦公的警官投來的好奇眼光,坐立難安地站起身來,一邊說:「我還沒老到耳背,我有聽到!」
「沒辦法,想想蓋文那混小子也不可能幫上什麼忙。呆站著做啥?走啊──上工了。」漢克撓了撓後腦杓,他差點要叫出康納的名字。不,RK900不是康納,康納「真的」已經不在了。RK900之所以會這麼積極徵求他的「建議」,一定也只是在他那顆機械腦袋演算後覺得這樣對達成任務最有效。漢克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為RK900的行為解釋這麼多,他只是不想承認RK900與康納相似的不只有臉跟聲音。
RK900快速眨了眨眼睛,他很想立即跟康納說他成功了,但真正的任務才正要開始。他重新挺直背脊,跟在漢克身後約兩步之差,回到第二偵訊室。
「還沒開始?」
「你怎麼不問金魚糞一樣掛在你老屁股後面的塑膠塊。」
蓋文依舊不友善,RK900在自動門關上後開始說明:「昨天下午從現場運往醫院的大衛.布朗恩,仍昏迷中,醫生研判就算清醒可能也難以作供,因長期過量的毒品攝取已傷及大腦,很可能已失去正常表達能力。確保的兩具異常仿生人,一具因無法修復故作為證物被保留,現在將對另一具進行問訊。最主要目標,是事發因果的說明與認罪。」
「認罪?」
RK900看向漢克,儘管漢克還是雙手抱胸,側身對著他,但這是在RK900的紀錄中,漢克第一次主動向他開啟了話題。
「客觀證據而言,大衛.布朗恩與兩具異常仿生人是毒品製造與買賣的共犯,異常仿生人沒有因之前的『底特律事件』而報廢,是大衛.布朗恩的蓄意藏匿所致。然而昨天他們內鬨,而那個廢屋只是藏匿所之一──」
「毒品真正的製造場所跟流通方式,這是你關心的麼?」漢克打斷了RK900的話,RK900頓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肯定道:「正是。」
「跟他聊聊他的夥伴吧,說不定不是單純的內鬨。」漢克說,朝單向透明玻璃另一邊坐著的紅棕色頭髮的青年仿生人擺了擺手,示意RK900開始。
RK900牢記漢克的「建議」,從外側的門走進訊問的隔間裡。
「是你。」結果對方先開口了,紅棕色頭髮的青年抬起眼來,看起來十分疲憊,燈圈依然是紅色,只是沒有閃爍不定。
「我是RK900,你叫什麼名字?」RK900坐到他對面,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感。
「……你真正想知道的是什麼?他死了麼?」對方不怎麼領情,但在問到他死了沒的問題時,RK900捕捉到他原本死寂的眼神有明顯的變化。那是他真正關心的事。
「我不確定你說的是哪一個。」RK900誠實以對。
「……」青年又沉默了。他可能在思考如何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卻又不會因此透漏多餘資訊給眼前的機器警察。
在他眼中,RK900好比豺狼,為了達成任務目標,不擇手段。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右邊太陽穴上也有個象徵他自己是機器的燈圈。他變異後,他以為自己不一樣了,但回想他昨天都做了些什麼,回想他過去都做了些什麼,真正的豺狼是誰?
「沒有人死,也沒有仿生人停止運作,你們浪費了一大堆藍血,僅只是如此而已。你是我今天最後一個訊問的對象,所以我們可以慢慢聊。」RK900說謊了,試圖引誘青年為了探聽同伴的狀況而給予更多線索。
青年的紅色燈圈閃爍,壓力值還是很高,但是RK900知道對方也像他一樣,渴望掌握更多情報。
「你騙人。」
「你可以衡量一下。」
「你騙人!如果你已經問過他們倆了,就沒必要再來問我!直接把我報廢不就行了!」
「為了真相。」
「什麼?」
「對你而言真實的是什麼?你相信的是什麼?」
「哈,你在報復我昨天對你說的那些話麼?『清澈的藍色』,你的眼珠也是水藍色的,設計得真好。」
「……」RK900緩慢地眨了一次眼睛,這是他走進偵訊室以來第一次眨眼。他不無驚訝地發現自己「覺得疲憊」。
「但或許我會選擇相信你。對,好過相信他。」青年開口,開始像昨天一樣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只是一直在欺騙自己,明知毫無說服力。最終只是成為兇手。他說我們都是被這個社會排斥的,我們是夥伴。雖然他是人類,我是仿生人,但他說我是他的夥伴。我到現在仍然深信不移。但實際上,從頭到尾都是騙局。他是為了另外一個人類而欺騙我的,我的『同胞』。所以我嫉妒你,『清澈的藍色』,就像你那身潔白筆挺的制服。我不是自願要變成這樣的。我不是自願要變成異常仿生人的。你相信麼?」
「我相信。」RK900一字不漏記錄著青年的口白,同時進行整理與分析。
RK900想要的資訊,就是這一人與兩具仿生人之間的關係性。關於案發過程,其實昨天在現場重建得已相當完整,先動手的是大衛.布朗恩,因攝取過量紅冰導致的狂躁症狀而對金髮仿生人施暴,紅棕色頭髮的仿生人則介入,大衛.布朗恩只是被推倒在地便暈了過去,紅棕髮離開現場,金髮為了阻止而追了上去,最後在廢棄倉庫裡兩敗俱傷。
「哈。」青年又發出了那種奇妙的笑聲──明明在笑,卻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青年接著說:「你就算是說謊,也是看起來這麼『真實』,但異常仿生人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模仿人類說謊的能力並能應用在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方說?」
「對自己說謊啊。他相信自己是個人類,『從頭到尾從來都是個人類』,而我竟然也相信了!哈!明明在人類眼中我們同型號所以一模一樣!」
「……」RK900再次緩緩眨了次淺藍色的眼睛。
「我在他…他們眼裡就只是工具而已。對,我不想像他那樣,甚至連自己的本質都丟棄。我不是人類,我是仿生人,但我也是『活著』的。啊,好痛苦,不是我不願意說出真相,而是真相,說出真相對我而言,太、痛、苦--」
RK900伸手捉住異常仿生人的手臂,露出銀白色的機體,強制與對方進行連接。這個行動的判斷基於效率性,但RK900決定這麼做與實際這麼做之間卻有微妙的間隔,客觀而言,他是先做了,程式才下判斷,因果顛倒,但RK900未將此視為「錯誤」。
對方並沒有拒絕RK900的連接,或許真的如他所說,他想說,只是說不出口,因為太痛苦。RK900一方面無法理解,一方面專注於分類接收到的資訊有用與否。
「我的名字是,迪諾。」
RK900接收到帶有雜訊的音頻,眼前的異常仿生人正在自我崩壞。RK900閉上眼,一一排開對方機體傳來的警告視窗。
這場訊問是徹底的失敗了,他想。
空氣中的溼度還是很高,雨的氣味像是可以用觸覺感知一樣鮮明。
「我猜訊問的過程不是很順利,是麼?」康納坐在濕潤的草皮上,青草與泥土揉合的氣味刺激著RK900的感官系統,在植被貧乏的底特律都市裡,這是很難得一嗅的味道。
「沒有得到任何有益的情報。」RK900回應康納無言的邀請,在他身邊坐下來,褲子立刻濕了一大片,但他一點也不在意。
「安德森副隊長也是這麼認為的麼?」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得到的情報,安德森副隊長也覺得那些是毫無用處的麼?」
「我不知道,因為我只有報告結論。」
「『沒有得到任何有益的情報』?」
「是的。」
「你可以試著向副隊長報告得更詳細一點。」
「特地詳細報告我失敗了?」
「而且是詳細的失敗的過程。」
「但除了報廢以外的懲處對仿生人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
「不,我不是要你請罪,副隊長也不會那樣做的。如果有用的線索取得很容易,也不用警察了,我們也不用每天上班,只要躺在客廳沙發上等真相自己浮現檯面。」
「你說的話和安德森副隊長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
「這不是相似,我只是把以前副隊長對我說過的話再轉述給你聽而已。」康納搖了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帶著笑意:「所以副隊長也對你那麼說了?」
RK900點了點頭,在系統內重現當時的記憶,據實以告:「副隊長還拍了我的肩膀,但力道很輕,完全無法達到警告或懲罰或類似的作用,目的不明。」
康納睜圓著棕色的瞳孔,好像有些驚訝,RK900當然也不明白他說了什麼令康納感到意外,下一秒康納卻又笑了,額頭擠出了些皺紋,RK900判斷得出這種笑是「苦笑」。
「我知道了,為了強化感知危險並迴避的能力,反而變得無法判讀『好意』。」
面對康納對自己運算程序的分析,RK900毫無異議,他覺得這樣的設計很合理。
「從訊問結束後到現在這段時間,你有照過鏡子麼?」
突然的提問顯然令RK900十分不解,RK900歪著頭,但還是誠實回答:「沒有。」
「你看起來很失落。」康納說:「所以我才在一開始就猜你的訊問過程不順利,並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的能力,而只是單純地,你『看起來很失落』。安德森副隊長拍你的肩膀,那個動作的意義是『安慰』或說是『安撫』。」
「我…但是我沒有要意圖做出失落的表情徵求安慰。」
「相信我,意圖做出失落的表情很困難。這是一種『感覺』,聽起來好像很抽象,但不盡然。下意識的、無意識的、反射性的、直覺的,比起各方衡量後再下判斷,更多時候人類是採取這種方式面對眾多選擇的。」
「……」
「你還想跟我分享什麼麼?」
康納的話讓RK900想到了他在那個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進入自壞狀態時,伸出手與他連接的行為。
異常仿生人的其中一個特點就是模仿人類的情緒,RK900懷疑自己是否也開始在模仿人類了。原本他應該毫不猶豫選擇將這個不穩定因子報告給阿曼妲知道,但是當他注視著康納那雙映照出自己輪廓的琥珀色瞳孔,他決定將這個微小的變化列入保密清單,權限只開放給康納。
「有了之前你差點變異的經驗,CL在RK900的程式裡寫下了安全條款。」
康納靜靜聽著,RK900繼續說道:「異常仿生人變異時都有相同的體驗,就是違背指令。所以RK900從根本上將『違背指令』的條件限縮,康納,你的程式也是這樣被設計的,這讓RK系列可以有更靈活的應用。但RK900的『安全條款』不僅如此。牆不只一道,而是無數道。RK900共享單一『安全條款』,唯有所有的RK900機體皆同時變異,RK900才有可能變異成異常仿生人。」
「但那趨近於不可能。」康納立刻作結。
「是的。」
「為什麼把這個告訴我?」
「因為我想告訴你。」RK900回得名正言順。
康納貌似困惑地眨了眨眼睛,RK900的雙眼也無意識地跟著眨。他的系統仍在整理剛剛那起失敗的案件:同型號、外表相同的兩個異常仿生人,彼此互相欺騙,同時也欺騙自己,最後誰也沒有得到好處,也沒有人得以存活。
「我不想對你隱瞞真相。」
「……」康納張嘴欲言又止,猶豫了幾秒鐘,開口道:「那我也要很誠實地說,我希望你能把對我說的話,也對安德森副隊長說。」
「為什麼?」
「我已經等同於『不存在』了,真正能夠幫助你的,是你身邊的人,安德森副隊長更是最適合的那位。我…雖然當我被派任為他的搭檔的期間,我不是很聽話,對於違背副隊長的指令,我並不後悔,但是……」
「不,你不是不存在。」RK900否定著,但康納沒有給予理會。
「有時候我任務失敗了,卻反而會得到副隊長的誇獎。最近我在想一件事,一種可能,如果我的最後一項也是最重要的那項任務是以失敗告終,我是不是就能一直做他的搭檔。」
「所以你想要任務失敗麼?」
「……我不知道。」
「你想要繼續做副隊長的搭檔?」
「……我不知道。」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卻都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但我總是不能克制地去模擬如果當時採取了不同行動,今天我是不是就還能待在他身邊。我想,我是想的,我想繼續做他的搭檔,即使我的任務失敗。不,我不是要說這些……漢克.安德森副隊長是值得親近的好人,這才是我想說的。」
「我的作業程序並不推薦我與任何人有業務以外的親近活動。」
「這也是安全條款?」
「是。但你的建議的參考價值遠大於那既有的設定。」
「謝謝你。」
「為了什麼?」
「否定我的『不存在』。」
康納露出淺淺的微笑,RK900的眉角閃現黃光,但康納看向佇立在湖邊背對著他們的阿曼妲而沒有注意到,所以RK900自己也沒發現。
「等你跟安德森副隊長報告過後,可以再跟我分享麼?」
「那在我的計畫之中。」
「報告完了?」RK900睜開眼睛,看到對面座位上坐著漢克,有些詫異,因為已經是下班時間,署裡已經空蕩蕩得只剩下幾具進入待機模式的事務型仿生人了。
「是的。」RK900回答的同時,頭稍微往旁斜。除了瞳孔虹彩外,跟漢克記憶中的康納一模一樣。
漢克無意義地搔了搔一頭過長的銀髮,他剛剛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蹈覆轍。他初遇康納時,他只想著自己和自己的痛苦回憶,而後來RK900來了,他仍然只想著那些,並且還不願意承認,康納也成了他思念的故人。
「安德森副隊長。」
「呃?」
「關於剛剛訊問的,迪諾,雖然釐清了他們的關係性,但沒能取得與紅冰有關的訊息。」
「嗯,那些狗屎粉末根本不是他在意的點。這是調查常會發生的事,碰壁或者白忙一場,但是,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的,這個案子裡最無聊的情報可能會與下個案子的關鍵線索相聯結,當然不常發生啦,但有的是例子。而且你盡力了,包括另外一個金髮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漢克站起身,又輕輕拍了拍RK900的肩膀,令RK900湛藍的燈圈閃爍不已。
「但我不明白他在意的是什麼。金髮的異常仿生人為了大衛.布朗恩,以欺騙的方式將所有風險推在迪諾身上,而迪諾會與他們同路,是因為信任,還有害怕被其他人類發現就會被報廢的危險性。當迪諾得知真相,因為信任瓦解,他想離開,金髮的異常仿生人卻盡全力阻止他……動機到底是什麼?」
「有時候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楚,何況對他們之間發生的過往毫不知情的我們了。」
「自己也說不清楚?」
「對,不是說那啥,異常仿生人是因為模仿人類,所以才會表現得像……」
「模擬人類的情緒以至於運算失常而被不理性的指示駕馭。」
「啊,對,就是那樣。所以我對異常仿生人,基本上,就是把他們當作人。說實在的,有時候異常仿生人比人還要……怎麼說,很真誠。」
「副隊長希望所有仿生人都變異常麼?」
「呃……你這問得有點太極端了,我想就給仿生人自己決定吧。」
「……如果不變異的話,就只能當機器麼?」
RK900的提問超出了漢克的想像,他第一次正面且仔細地看RK900,RK900像是雪橇犬一樣冷色的虹彩閃閃發亮,和康納一樣的五官,但因為太過撲克臉,如果不是他會眨眼,就會只是一尊蠟像。重點在於那雙眼睛。漢克被RK900直直瞅著,卻不會覺得不自在,漢克猛然發現RK900最像康納的地方,竟然是那對虹彩不同的眼睛。
「所以說,你問得太極端了,灰色地帶懂麼?有聽過『根據個案會有所不同』麼?」
「不變異的話,可以做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麼?您是否不願意與機器共事?」
漢克皺起了眉頭,他無法克制地想起了康納,但在他眼前的是RK900,這麼相似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個體,漢克更不願意去想量產型的RK900代表了有多少與康納相似卻又不是他的存在。他曾經蠢到希望柯爾也能像這樣「復活」,讓他能再次擁抱他,而眼前的RK900就像拿一桶冰水從他頭頂上倒灌。
漢克的腦內閃現照片中柯爾純真的笑臉,還有記憶裡康納笨拙的微笑,但他搖了搖頭,重新專注地看著眼前的RK900。
「我的搭檔怎麼定義他自己,可能很重要,但是對我來說,『對我來說』,」漢克放慢語速,一個字一個字發音仔細,好像RK900是個英文很差的外國人:「我會把這個判斷放到很後面再來決定,只要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渾球,工作就是工作。」
「可是──」RK900才剛開口,漢克強硬地打斷他:「你不是普通的機器,孩子,一般的機器是不會有這麼多問題,也不會這麼愛頂嘴,就像這個平板,我輸入一,它就只會顯示一,就算你認為自己跟這個平板沒兩樣,那也就是你認為,我不反對,儘管,也不支持啦。我承認我之前一直故意忽視你,絕對不是因為你不夠好,只是,首先,你是這裡的一員,不是我專屬的助理,所以……媽的,我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RK900上身微微前傾,稍微偏頭確保他那以固定頻率旋轉的處理器顯示燈可以被漢克看見,以證明他的聽力組件運作十分正常:「我在聽,安德森副隊長,您並不是自言自語。所以請接續說完『所以』之後的部分。」
漢克嘆了口氣,他簡直要懷疑CL是在針對他,要他舉起雙手投降。
「在你來之前,CL派了一名專門處理異常仿生人案件的仿生人,而我當時被指派負責這類案子,所以他…康納,就變成了我的搭檔。說實在的,我對仿生人沒有好感,如果只是機器,做得這麼像人真的很他媽的詭異,我一開始也覺得康納很怪,但後來我們一起處理了一些案件,我想我以前的某些想法是錯的,仿生人也有情感,也有各自的理想,跟人真的沒什麼差別,只是可能內部構造不一樣而已。康納,他是讓我改變想法的一大原因。我沒有好好跟康納說再見,最後我們見面的時候,不是很愉快,我承認,這變成了我心中的,一個遺憾。所以當我看見你,你知道,你跟康納的外表是一樣的,你也有說,康納是你的原型還是啥的,我感到很…很想他媽的大醉一場。」漢克吐露了真心話,他現在也很希望手邊能有一瓶酒,他會毫不猶豫一口接一口地乾杯。
「我不是康納。」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
「我是為了協助各種案件現場而編屬在DPD之下的RK900,而康納,他原本屬於CL,但最終,他是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這個安排,是經由副隊長本人及康納自身確認核可的事實。」
「啥?」漢克挑眉,搞不清楚RK900到底想表達什麼。
「安德森副隊長,『現在』康納仍然是您的搭檔麼?」
「……他是。」
漢克好像看到RK900笑了,但當他想再定睛看得更清楚的時候,RK900的表情依舊冷硬如常。
RK900筆直地走向那功能不明的台座,這次他沒有要向阿曼妲報告的事項,他只想跟康納說說話。但康納不在那裡。
黃燈閃爍,夾雜著斷斷續續的紅光,RK900迅速掃描了庭園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重整了一下運算程式,卻唐突地回想起康納說他「已經等同於不存在」時的輕描淡寫。
這個地方是屬於康納的。RK900比誰都清楚。他知道至今為止在這裡遇到的康納,是真實存在的,跟只是一組內建程式的阿曼妲不同。
RK900將手放在手型台座上,當初那種觸電般的排斥反應已經不再了,但也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RK900重新分析了一次這座奇妙的裝置,他忽然得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個台座並不是開關,而是另外一個「安全條款」,但其設定的目的,可能與正在發揮作用的安全條款完全相反。
RK900離開台座,繞著庭園周邊與環繞池塘的石子路,往對面前進。然後他順利發現了康納筆直的背影。
「康納。」
「沒想到這麼快就再見面了。」康納這麼說,但語氣跟表情都沒有表現出驚訝。
RK900與康納並肩,循著他視線的方向往下看,那是一個刻著RK800-51詳細編號與機體使用期間的石頭,造型模仿人類的墓碑。
「那次我失敗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馬庫斯,卻讓他比我還快了零點六秒拿到了槍。」
「這表示你當時遲疑了不只零點六秒。」
「對,現在回想起來,就像遲疑了六十小時那麼久,我拒絕成為異常仿生人。」
「太久了。」
「這是誇飾。」
「我想我該笑?」
「沒關係。」康納與RK900交換一個眼神,兩人同時蹲了下來。
RK900伸手感受石碑前方青草的濕潤,開口提醒康納他希望他繼續說下去:「後來你換了新的硬體。」
「軟體的轉換基本上是完整的,但很多細節……應該說,大部分細節,都得花時間慢慢整理才能算是完整轉移,常常太細瑣的部分,很容易就被當作不重要的暫存而刪去。」
「太細瑣的部分,比如說不會對阿曼妲報告的部分麼?」
「是。我投入現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累積的情報量已經遠遠超過一般用途的仿生人了。我遇到很多人,分析了很多資料,很多資料不僅僅只是數據而已,還是……這很難說明,我覺得……就是我覺得。『感覺』或是『意識』。我的社交程式在與許多人類互動之後,累積了龐大複雜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我經過設計變更後與你最大的差別。那些『感覺』,反而拖累了你的效率。」
「你說得對。」
「康納。」RK900轉頭注視著康納,連同一聲輕喚。
康納斜著腦袋,RK900淺藍色的眼球反映出他的影子。他沒有跟RK900說過,這讓他想起漢克。
「我將執行安德森副隊長交與我的任務,找出你,然後重啟你。」
康納瞬間像當機一樣停格了,當他的LED指示燈開始不斷變換色彩,他才勉強開口:「不,為什麼?」
「這是命令。」
「為什麼……但是我已經……」
「你擅離職守太久,副隊長已經無法再忍受。」
「我的任務已經……」
「你是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你的任務是輔佐他處理仿生人相關案件。」
「副隊長是那麼說的?」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分享與安德森副隊長的對話紀錄。」
康納搖了搖頭,他看起來真的非常困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確定你指的是哪個部分。」RK900有自知之明,若不是他的誘導,漢克不會產生康納還有可能回來的想法。RK900主動創造出了這項任務的形成條件。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我會做一樣的決定。」
康納和RK900向彼此伸出右手,掌心上下彼此交疊,共享庭園草地的濕潤冰涼的觸感。
隔天,漢克是全DPD第一個出勤的人,常駐在局裡的仿生人都還沒解除睡眠模式,他就拿著假單等傑弗瑞來。傑弗瑞被漢克這種異常行為嚇到了,要漢克老實遞假單就很不容易了,何況還是一大早特地親自拿給他。
假單上的請假理由當然只是私事二字,傑弗瑞作為上司不想過問,但身為朋友,他很想關心,漢克看出來了,朝他聳聳肩:「就想消化一下特休唄,放心,我跟某個因為自己渾蛋找人家碴結果自己手受傷請病假的不一樣,我是真的要去處理我自己的重要的事。」
「漢克,你可得準時收假回來啊。」
「好好好。啊,忘了說,我會帶這小子去。」漢克用大拇指比向不知何時站在局長辦公室門口,雙手背在背後個人隨扈般等著漢克的RK900。
「喂,漢克!你可別想做什麼危險事!」
「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能做什麼危險事。」漢克擺了擺手便走了出去,傑弗瑞扶著額頭,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希望今天不要出什麼非RK900出動不可的大事。
「然後呢?你知道康納在哪裡麼?」漢克帶著RK900到停車場,坐上了他的老爺車。他邊發動,邊問著端正入坐副駕駛座的RK900。
「最有可能是在這裡。」RK900將地圖投影在左手掌心上,出示給漢克看。
漢克一看眉頭一挑:「卡姆斯基那裡?我以為康納跟卡姆斯基沒有直接關係。」
「我們也是這麼以為的。」
漢克隨興答應了一聲,但在倒車離開停車場時,忽然意識到RK900好像說了「我們」。漢克忍住了沒開口問清楚RK900和康納的關係,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可以的話,他想直接問康納。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到時候他一定也要這樣問康納:「我可以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麼?」
抵達卡姆斯基的私人別墅,天空一層灰雲,西風吹來帶有潮氣。漢克下了車,內心就像頭頂的陰天一樣。上次和康納來訪的經驗實在說不上愉快,卡姆斯基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漢克記得他曾在無數電影戲劇及小說故事裡看過類似天才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的論調,卡姆斯基就是活脫脫的例子。
異常仿生人革命事件後,有一波極巨大的仿生人汰換潮,也剛好是這個時候,CL請卡姆斯基回到經營階級,讓不少陰謀論油然而生,比如說仿生人異常都是卡姆斯基為了重新掌權或CL為了促銷新機型而演的戲。漢克對此無話可說。
「你有見過他麼?」
「沒有。」
「唉……」漢克忽然有點後悔帶RK900來了,或至少讓RK900留在車上,雖然他可能跟康納一樣像個過動兒,根本不會乖乖聽他的各種「等待」指令。
來應門的依然是那金髮的美女仿生人。
「安德森先生,很高興再次見到您。」克羅伊露出肖像般甜美得有些失真的笑容。
「啊,哦……謝謝妳真他媽好的記憶力。」漢克忍不住口出穢言,但他要罵的其實不是眼前的克羅伊,而是那個將克羅伊設計成這樣的卡姆斯基。
RK900跟在漢克後面進了門,和克羅伊僅以眼神示意,克羅伊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
這次克羅伊沒有要他們在前廳等,而是直接帶領漢克進了另外一道門。門那邊連接著寬敞的交誼廳,有十餘人可共享的長桌,也有適合兩、三人使用的圓形茶几,甚至有個角落做成了日本式要脫鞋子的空間。
卡姆斯基就在那裡,穿著浴衣,盤腿坐在似乎是竹或藤類植物材質編成的坐墊上,正在喝茶。
「康納,沒有想到你也會來找我。」卡姆斯基看著漢克與RK900,卻直接向RK900搭話。
比起被忽視,漢克更不爽卡姆斯基叫RK900康納,而RK900也沒有要搶在漢克之前發言的意思,所以漢克直白地說了:「康納在哪裡?」
「副隊長,恕我直言,康納就在那裡,就在你身邊。」卡姆斯基也沒有因為漢克的無禮而動氣,雖然不得不說他的溫文儒雅的眼神和語氣都諷刺得讓漢克覺得被冒犯。
RK900沒有回應,只有琉璃藍的眼珠在發話的兩人之間逡巡。RK900的預設名字確實是「康納」,儘管從開始運作到現在為止只有阿曼妲會這樣稱呼他。而他就跟漢克一樣,將「康納」定義為那「唯一的」RK800。
「相信我,現在你身邊的康納,跟你所想的康納,相似度比你以為的還要高。」
「那又怎樣?世界上同名同姓或是長得很像的人多得跟鬼一樣,但他們不會是同一個人,也不可能會成為同一個人。」
「那如果我說,我可以給你兩個、三個,甚至無數多個康納,當然,可以如你所願給你RK800,你還能堅持他們是完全不同的麼?」
「嘖!」
RK900偵測到漢克的體溫與血壓都在升高,甚至開始分泌起腎上腺素,血糖也跟著有提升的趨勢,情緒明顯開始亢奮。
「卡姆斯基先生,安德森副隊長只是想要回收RK800的機體而已。」判斷以漢克的狀態無法繼續交涉的RK900終於開口了,高領的制服外套令他的站姿看起來更筆挺且高大。
「回收?副隊長有向CL買下RK800麼?」卡姆斯基看著漢克,普通至極的提問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是顯得挑釁。這傢伙真的是跟蓋文不同層次的渾球,漢克握緊拳頭,無力感油然而生。
「卡姆斯基先生,回收廢棄的機體,是不需要轉移所有權的。RK800對CL而言是不堪使用的舊品,與廢料無異。」RK900平舖直述,語調清晰就像在朗讀報告書。漢克雖然知道RK900是故意那麼說的,還是難受地咬緊牙關。
「嗯……不錯。」卡姆斯基又重新將視線移到RK900身上,沒有人知道他說的「不錯」是什麼意思。
卡姆斯基站起身來,走近RK900,一隻手輕搭在他的肩膀上,雖然比RK900矮了一個頭,卻未減他的權威氣質。但RK900也未顯分毫動搖,他像展示品一樣,直直盯著前方。
漢克心跳略微加快,RK900不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漢克揣測卡姆斯基一定又要來搞個什麼鬼測驗了,他不管卡姆斯基是二十一世紀超級大天才還是CL創業成功實業家,在漢克看來他就是他媽的討人厭,沒有直接說他是神經病已是最大的禮貌。
「比RK800更強壯、更耐用,也更『安全』,他們在你身上付出了不少心力,哼?」
「……」RK900沒有回答。而卡姆斯基按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不足以判斷為危險,但也絕對和漢克的那種「安慰」行為完全不同。
「回收RK800的機體有什麼好處?你應該比我,不,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才對,康納。」
「……」
「你在做白費力氣的事。」
「……」
「為什麼?」
「這是安德森副隊長交付給我的任務。」RK900目不斜視,回答得就像預先錄好音,只是拿出來重複播放一樣。
卡姆斯基咧嘴而笑:「很好,服從度極高。結果最終,你只是工具,端看人類如何使用你。」
「如果『你』是指『我們』的話,您的發言正確性並非百分之百。」RK900轉過頭來,看著卡姆斯基。
「哦?難道你也相信什麼rA9的存在麼?仿生人中的醒覺者?」卡姆斯基維持著笑容,又繞到了RK900的另一側去。
「不,我不相信。」
「那『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如果只是工具,是不會有願望的。」
「你沒有?」
「我沒有願望,我只有『動機』。」
RK900與卡姆斯基面對面,RK900兩手垂在身側,抬頭挺胸,淡漠的五官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卡姆斯基直瞅著他那雙淡藍色的瞳孔,像要看進他機體深處或程式代碼一樣仔細。
「『動機』,很有趣。你可能只是還沒意識到你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先生,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你?」漢克直覺卡姆斯基快要開始他的某些實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嘴。
「可能性。」卡姆斯基意外地非常直接了當且認真地回答了漢克挑釁意味濃厚的提問:「機器反過來征服人類,或是人類完美駕馭機器,或就在這兩種極端中擺盪不定,就是這些可能性。」
「所以這整個社會都是你的實驗室麼?不管是仿生人還是人類都只是實驗材料?」
「這不是實驗。實驗是先有假設的,但我並沒有要驗證的假說,我也沒辦法掌控任何一個不變參數。」
「那你在那裡?你是想要被反撲,還是繼續完美駕馭機器?」
「都有可能。」
「你是他媽的多重人格麼?」
「有可能,誰知道呢,精神疾患至今仍是難解的謎,就像宇宙的盡頭一樣,我們理論上知道,卻永遠不可能達到或是去證實。」
「不,算了,我來這裡不是要來跟你談狗屁哲學的。」漢克抬手扶著額頭,他的眉頭已經皺到不行,太陽穴都擠出了青筋。他得忍住不揪住卡姆斯基的領口要脅他,畢竟不得不承認他有求於他。
「卡姆斯基先生,安德森副隊長只是想要回收RK800的機體而已。」RK900機械式地重複道:「就算已解體,只要能回收就好。」
「所以我問,為什麼?」卡姆斯基再一次站到RK900面前,說道:「我也只是想問你,康納,為什麼?RK800對你而言有什麼意義?」
RK900無動於衷,漢克反而像是被質問的那一個,他忍不住擠身進卡姆斯基與RK900之間,以護著RK900的姿態對卡姆斯基說:「有什麼問題衝著我問,要我付錢也好,雖然我知道您不缺錢,真的開個天價我也付不出,但是──」
「我不會要你的錢,但你如果想要回你的康納,就用這個康納來交換如何?」
「啥?絕不!我會帶回康納,而這個孩子一樣也要跟我回去署裡!」漢克粗聲反對,要是一般人肯定會被震懾住,他雖然已屆中年甚至初老,但多年的刑警經驗讓他呈現有別於卡姆斯基的另一種帶有暴力的威嚴。
然而卡姆斯基顯然不是一般人。
「看不出來副隊長還滿貪心的。」卡姆斯基瞇戲了眼睛,似笑非笑,視線在漢克與RK900之間逡巡良久。
RK900還是像尊蠟像一樣,筆直地直視前方。但漢克插手的瞬間,與面對卡姆斯基交換的提議漢克即時的拒絕,卡姆斯基並沒有漏看到RK900微小的反應,包括LED燈的閃爍,眼瞼與睫毛的顫抖。
卡姆斯基招手喚來一名克羅伊,漢克雖然很確定卡姆斯基手上還有周遭視線可及之處沒有手槍或任何凶器,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我會告訴你RK800在哪裡,但這真的是毫無意義。」卡姆斯基抬手示意要克羅伊與RK900連接交換訊息。
「卡姆斯基先生,安德森副隊長只是想要回收RK800的機體而已。」RK900邊伸出手與克羅伊連接,邊再次重申。
卡姆斯基微笑著。很快地連接結束,卡姆斯基像完全沒他的事一樣,又坐回原本的坐墊上拿起茶杯喝茶,克羅伊也捧著茶壺給他添上冒煙的新茶。
漢克仰首,無可奈何地甩了甩頭,輕輕拍了下RK900挺直的背部,說道:「走吧!」
約半小時車程,漢克與RK900抵達了另一座別墅。
「這以前是卡姆斯基導師阿曼妲.施特恩的不動產,在生前便移轉贈與卡姆斯基。」
「東亞式木造房,看來這位阿曼妲有不錯的嗜好啊。」
「……」
RK900掃描了一次建築全體,檜木遠東日本式平房,儘管有局部整修的痕跡,屋齡整體約五十年,「古色古香」可謂最適當的形容。同時包括前庭與後院在內,沒有屬於人類的生體反應,但也沒有任何電波訊號。
漢克推開沒有任何上鎖裝置的木門,RK900跟隨在後,兩人踏進前庭。前庭很淺,青草與現在這個時間點還是枯枝模樣的山櫻樹,還有幾棵在這個地域不可能自然生長的蘇鐵,密集地集中在前庭一角,那屬於南方的深綠在這北方的灰色陰天下很不真實。RK900事務性地掃描,無法體會漢克所謂「不錯的嗜好」,只單純地對於蘇鐵如何在這種環境下生存感到不解。
正當RK900為了解惑而針對蘇鐵進行分析的時候,有一絲雜訊干擾了他的分析程序,模擬人類肺部呼吸的幫浦頻率異常,RK900又再次行動先於判斷,往蘇鐵群生的方向以不必要的速度奔跑過去。
「喂!發生什麼事!」漢克立刻注意到RK900的突發行為,立馬拔腿跟上。
步行約五十步的距離,用跑的一眨眼就到了。RK900伸手撥開鐵樹叢,絲毫不介意那尖細的硬質葉片在他純白色的制服上劃出一道道爪子般的痕跡,他現在的視線與思路完全被「康納」兩個字的判讀視窗佔滿。
在漢克追問RK900到底在幹嘛之前,RK900已經從那一片蓊鬱之中找出顏色更深更純粹的黑。
「康納!」漢克忍不住驚呼:「喔,我的天、康納!」
RK900抓著RK800「康納」的腰部,將他整個機體從蘇鐵頑固的枝葉中拔出來,康納身上黑色的CL制服也遍體鱗傷,水藍色的臂章也黯淡失去了原本的明度,但四肢是健全的。漢克從後接手,像對待熟睡的孩子一樣將康納抱在臂彎裡。
「卡姆斯基怎麼就把康納丟在這種鬼地方!」漢克忍不住責罵。
「這不是普通的蘇鐵。」RK900從剛剛發現康納的瞬間就已經知道這植物是完全的人造物,但他根本沒空仔細分析那什麼狗屁蘇鐵。RK900低頭盯著康納,現在康納胸下腹上,就是上半身中央部分的那個圓柱形空洞,對他而言是第一優先必須處理的大難題。
「喂,康納他的這裡……」缺少8456w號生物組件,重啟不可能。RK900確認此項資訊的同時,漢克顯然也注意到了。從那圓柱形空洞裡可以看到內部複雜的線路,除此之外康納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任何藍血,雙眼自然閉著,彷彿陷入熟睡,但更像死亡。即使漢克不清楚康納的那個洞原本應該要有什麼,他也知道那一定很重要。
RK900沒有回答漢克,只是利索地解開自己的衣領與襯衫扣子,在漢克的驚呼聲中,袒露出胸腹並解除皮膚塗層的效果,露出圓形的可拆式機構,對漢克說:「請副隊長拔出我的動力組件插進康納裡面。」
「動力組件?」
「功能相當於人類心臟--」
「我不是要你解釋!你叫我挖出你的心給康納用?該死的仿生人!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這樣!」
「不是心,只是功能相當於心臟的生物組件。雖然我的機體可能會被重設或是替換,但我是量產型,所以──」
「閉嘴,那傢伙肯定把這關鍵的東西藏在某個地方,為了他媽的『可能性』。」
「我剛剛已經掃描過,這裡沒有其他可以給康納使用的可相容生物組件──」
「我叫你閉嘴。」漢克壓低嗓子,長年的現場經驗令他在愈是束手無策的情境中更能保持冷靜。RK900開始演算自己拔除組件的可能性,但那很明顯失敗的機率相當高,而且漢克十分抗拒這種作法,但眼下康納的重啟才是最重要的。
正當RK900程式還在持續進行,LED燈不停閃爍的同時,漢克整個人鑽進了蘇鐵叢裡。幹,真他媽硬。漢克咒罵著,行動卻沒有半分遲疑。他毫不憐惜地破壞觸手可及的蘇鐵枝葉,殘留手上奇妙的濕潤而黏滑的觸感印證了RK900這不是普通蘇鐵的判斷。
漢克一腳踩破了一株黃綠漸層顏色的雌花,裡面竟然流出藍色的液體,漢克伸出大手往裡面刨挖,將那顆圓柱形的康納的心握在手心。是歸功於他專業的直覺,還是卡姆斯基的可能性,必然與巧合,偶然與註定,漢克一點也不關心,他回過頭,再次抱起康納冰涼的機體。
RK900忘了眨眼,模擬人類肺部呼吸的幫浦顯示異常,他的社交模組不足以讓他判斷自己正「糾結」於「期待」與「期待落空的不安」之間,他的視線被有關於康納資訊的判讀視窗佔滿,儘管都是些瑣碎無謂的硬體分析,他無心去過濾篩選。
漢克已經填滿了康納的空洞,康納立即有了反應,渾身觸電般地一顫,同時睜開了眼睛。漢克在深棕色的虹彩裡看見不修邊幅的自己,瞬間他憶起過去每個康納過分真摯地直視他的時候,他從不耐到侷促,接著他不得不承認以及接受,他不討厭康納看他的眼神,不討厭康納那些自以為有效率的建議與自以為幽默的小玩笑,不討厭康納對待每件事的認真與專注,不討厭康納像隻大狗他走到哪就跟到哪,他和康納實際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真的不討厭,甚至可以說是喜歡,喜歡康納。
漢克一手扶著康納的後頸,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肩窩上,另一手攔腰抱起他的上半身,胸膛貼著胸膛,相距零公分。
RK900記錄了整個過程。康納緩慢地眨了幾次眼睛,就像剛從一場長夢中醒來,程式恢復後,第一個彈出來的資訊就是漢克的體溫與漢克的氣味,漢克的手心以及漢克的心跳,漢克.安德森,他打從心底想要追隨與陪伴的人,他的副隊長。康納認為這些都是過去式了,此時此刻感受到的這一切卻又是如此真實。
康納動起久未活動而有些僵硬的肘關節,學習漢克的姿勢,環抱住他厚實而體溫炙熱得足以融化春雪的身體,然後再次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停止分析漢克的一切資訊,以笨拙的顫抖音色念道:「漢克。」
RK900看著康納眉角的處理顯示燈從黃色轉回湛藍,他判斷應該出聲提醒康納不應該浪費冷卻水去模擬人類的淚水,但最後他仍然什麼都沒有說。
謝謝你。RK900接收到康納傳來的系統語言訊息,他眨了眨眼睛,也發送了一條回覆:「很高興見到你,康納。」
隔天RK900回到崗位上,但漢克的特休會持續到下禮拜。傑弗瑞一看到RK900,便難掩擔憂神情,RK900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心,傑弗瑞被吸引著看過去,在RK900的手心上看到了一張顯影相片。傑弗瑞罵了一聲髒話轉身就走,但看起來很是「驚喜」。
傑弗瑞回到他的辦公室的途中不停回想起過去漢克提起他兒子時驕傲自滿且充滿溺愛的笑容,他曾經對他說,柯爾的存在讓他無法再像年輕時一樣勇敢,卻讓他的決心更加堅定。傑弗瑞沒想到漢克那時的笑臉會出現在一個仿生人偷拍的相片中,遑論相片中躺在床上,像被迫就寢的孩子一樣睜圓著眼睛看著漢克,那眼神彷彿依依不捨的仿生人有多奇異。
RK900昨天目睹了這一切奇妙的現象,這可能就是為何他將全程記錄了下來,以留下這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證明。
漢克看到康納的眼淚,驚恐得像康納又缺了什麼重要組件,康納後知後覺才發現臉上濕濕的液體是他眼睛裡流出來的冷卻水,還冷靜地向漢克說明:「冷卻水的溢出雖然異常,但不影響其他功能。」漢克露出苦笑,他沒有漏看康納一直呈現黃色並且轉個不停的LED處理燈,假裝鎮定真的不是仿生人的強項,即使是經過特殊設計的犯罪偵查型也不例外。
康納開口叫他安德森隊長,漢克很嚴厲地說了一句:「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你說。」不由分說將康納拉上車,康納的冷卻水還是一直從眼眶往外溢漏,直到漢克把他丟到副駕駛座上,說道:「我們回家。」康納的LED燈瞬間閃了紅光,然後冷卻水系統正常了,而LED也轉回了藍色。
一路上康納看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色,車內很安靜,只有漢克的呼吸聲。RK900和康納也沒有任何通訊動作,但其實他們都在努力思考著「回家」的意義。
車子在漢克家的庭院裡停穩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康納看著那棟熟悉的房子出神,直到漢克替他把車門打開,對他伸出手。
「我的任務是…解決異常仿生人的事件。」漢克看著漢克的手心,遲遲不回應,而是自顧自地開始自白:「我親手破壞了異常仿生人首領馬庫斯,即使副隊長曾經阻止我不要那麼做。我的任務…但是我的任務還是失敗了。」
本來一臉不耐的漢克表情驟變。康納抬起頭,直視著他,勾起他的許多回憶,甚至是與康納不相干的過往。
康納說:「另一個首領,諾絲,面對她,我沒有開槍。她知道我對他們而言是殺手,我奪走了馬庫斯的『生命』,儘管我試圖無視我的軟體異常,最終我還是失敗了,我想到你,漢克,安德森隊長,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然後漢克又抱了康納一次。RK900在後座靜靜看著。他想起卡姆斯基說的吸引他的「可能性」,但是RK900並不能夠百分之一百地理解。
康納復職──作為漢克日常生活上的搭檔──後的第一個假日,RK900應邀前往拜訪漢克。他繞了路,眼前有道巨大的紅色粒子組成的牆,顯示「安德森副隊長的家不是在這個方向」。他伸出手,抵在牆上,他知道這就是那座康納『選擇』不推倒的那面牆。
他被對面花店門口一大片的藍色吸引,過了兩段馬路,從花店購入了一束勿忘草。店員是人類,看到穿著筆挺制服的RK900來買花,很是驚訝,因為RK900不像一般幫主人跑腿的仿生人那樣,劈頭就精準說出主人的要求,而是左顧右盼,好像帶著自主意識欣賞著並且挑選一樣。店員在勿忘草花束上打了個金棕色的蝴蝶結,RK900說了聲謝謝。
按響安德森家的門鈴,來應門的是康納和大狗相撲。相撲率先發現RK900手上的那束花,濕潤的大鼻子猛嗅發出嘶嘶聲。
藍色的花朵嬌小可愛,沒有鋪張華麗的顏色和香味,漢克稱讚RK900的眼光。RK900低頭看著手上的花束,雖然面無表情,但漢克憑著和康納相處的經驗判斷RK900覺得有點害羞。
漢克從櫥櫃裡翻出陳舊的花瓶,沖乾淨後注入清水。康納聽從漢克的指揮,與漢克一同替勿忘草剪莖。
這束花大概一周後就會枯萎。RK900邊看著兩人作業的過程,一邊推算著。
「放在餐桌中間好麼?漢克。」康納主動提議。
「今晚我要跟兩個仿生人圍著這盆小花吃飯是吧?我的天。」漢克搖了搖頭,表情卻不像是不願意。
「最多也只能放十天左右,至少在這十天裡……」
「啊──呃……不然做成乾燥花好了。」漢克看著兩個像雙胞胎兄弟一般的仿生人一同盯著可憐的小花,如果他不主動做些什麼的話,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漢克看著花瓶旁邊的親愛兒子的相片,以自己也感到驚訝的平穩而溫和的語氣說道:「以前我和柯爾一起做過。」
康納和RK900的LED燈都閃爍了一下,但漢克沒有發現,他一時沉浸在與柯爾的回憶中。這是經過那次意外之後,漢克第一次能把與柯爾的回憶當作美好的過去而非痛苦的印記。
「等乾燥花完成後,就掛在家門口好了。」康納繼續主動提議。
「在我家門口掛勿忘我?」漢克挑眉,這次是真的有些意見了。
「我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RK900替康納答腔。
「我最多只能接受掛在房門!」在兩人的包夾下,漢克決定妥協。
「收到。啊,不然分成兩串,一串放在署裡好了。」
「署裡哪裡?」
「RK900的座位上如何?」
康納和漢克一起看向RK900。
「好的。我……覺得那樣的話很好。」
兩人似乎對RK900的回答十分滿意,對看了一眼,露出了相似的勾起單邊嘴角的微笑。
「對了,還有,名牌可能也要順便換一下。」
RK900微微偏頭,表示不解。
「那啥,一直RK900、RK900地叫也不是辦法,康納一直吵著要給你正式的名字,我也沒什麼命名品味啦,但是,呃,總之我跟康納試著想出了一個名字,你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一起討論。」漢克沒什麼自信,他總覺得給仿生人登錄名字跟給寵物起名不一樣,不能隨便來,但又跟幫小孩取名字不同,小孩沒有辦法剛出生就主張自己想要叫什麼,但仿生人絕對有足夠的智力可以自己決定。經過和康納好一陣子的磋商,才總算同意給RK900想個名字。
最後決定倒是意外迅速,雖然漢克仍然沒什麼自信。
康納牽起RK900的手,注視著他淺藍色的雙眸念出了一個單字。
RK900的LED處理燈閃爍不已。
「我很喜歡。」他揚起嘴角笑了。
後記:
真的很難掌控康納與RK900機械與可愛萌物(?)之間的比例…俺腦內RK900其實跟康納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社交能力沒那麼好,而強化了身體能力。
康納是柴犬,RK900就是邊境牧羊犬(相似度零)
俺腦內這篇結局就是漢克收養了兩個大男孩(狗狗←)當然啪啪啪是遲早的事(淦)雖然俺有點舉棋不定,到底要單純漢康還是加上RK900還是RK1700…RK1700擬似兄弟也好香啊~互攻更佳…啊……
這篇背景是俺妄想可以不變成異常仿生人但仍能與漢克走向happy end,結果大失敗的第二輪遊戲結局。
就像開頭附註的一樣,因為跟漢克友好,所以在那個屋頂上兩人沒有打起來,也沒有漢克自殺的橋段,但康納還是因為RK900的推出而被淘汰。
一開始想得很簡單實在沒有要打這麼長…總之最後能接康納回家真是太好了。至於康納到底是不是異常仿生人,當然是啊,只是他自己不承認而已(
還有RK900是不是異常仿生人,答案可能是否定的,說不定RK900可以創造出另外一個可能性也說不定(既不是完全的機械也不是異常仿生人)
RK900本身就是讓大家歪歪用ㄉ啊(躺平(淦))
這篇的卡姆斯基比較走隨心所欲的路線,俺喜歡這樣看卡姆斯基,以一個道家的角度(???????)
至於其他細節真的就是饒了俺吧(
途中的一人二仿生人修羅場雖然俺有想完整的前因後果,但覺得沒必要就拿掉很多,可能讀起來會覺得莫名其妙,就當作是要給RK900刺激以及讓漢克與RK900感情升溫的工具而已吧(淦)
這算外遇麼?當然不算!在當時漢克對康納的那張臉還沒有情慾(爆)
喔本來還很想加一段RK900為了救漢克與康納,受嚴重損傷,躺在康納懷裡,然後跟康納說「我不想忘記」然後閉上眼睛死去,結果最後有救回來(不用完全更換機體&重啟,所以都記得)的狗血橋段
但完全不知道能加在哪裡所以就作罷了哈哈
俺懷疑俺這麼想要RK1700是因為俺會把自己帶入RK900(←
好想跟康納在禪意庭園約會,閃瞎阿曼妲的眼(報廢命運)
要說蓋文RK900俺可不可以答案是可以啦但是還是會有種淦讓我來!的感覺(沒有人想知道)
對,俺想要左擁康納右抱RK900。
脫離學生時代就很少讀古詩了。俺真的覺得詩很棒。當然懷舊的俺比較喜歡古詩(文言詩)
<春曉>就是大家幼稚園就會背的經典絕句。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真的,各種年齡各種時機讀起來都有不同的味道。就算現在是summer也一樣(
絕句律詩這種特別在乎平仄對仗工整的詩尤其讓俺覺得很適合底特律。(?)不如說適合康納啦。對,康納超可愛(邏輯不明)
另外其實俺第一輪盲玩就玩出了漢康抱抱結局
尊…………OJZ
後來看同人,意識到說那個清晨漢克餐車前等康納,只在等康納,俺整個就是,喔,說不出話來……對啊你們什麼時候約好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碰面的,太會了吧!
製作組還很會地讓兩人在抱在一起的瞬間拉遠,齁,肯定親下去了大家都明白(X)
然後剛打出結局俺整個覺得嗯漢康無性戀愛最萌,結果呢,正在緩慢進行第三輪的俺天天在吃漢康肉!(爆)
怎麼說因為俺發現了一個事實就是康納是合法正太(淦)合法的…寶寶……沒錯,俺就是喜歡這種教無知小朋友色色ㄉ事ㄉ背德感(但前提是要合法就是看起來成年(不
而且康納應該是有知識只是沒有實踐過。俺特別喜歡漢克教康納說很舒服跟要去了然後漢克摸摸頭說好孩子哈哈哈哈哈(變態臭
對不起漢克……俺知道你不是像俺一樣的變態。
感覺蓋文還比較適合這種變態的角色(注意你的措辭
對不起,卡姆斯基最適合(X)
俺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長,如果看到這裡,感謝您的耐心
拒絕承認自己是變異仿生人的康納,選擇繼續執行任務而與馬庫斯敵對。儘管狙擊行動因為漢克的出現而中止,在耶利哥突擊集中營的衝鋒途中,康納還是親手解決了馬庫斯,仿生人革命宣告失敗,美國境內大量仿生人被報廢汰換。
而完成任務的康納被RK900新型取代了。漢克再次陷入低潮。
沒想過打個同人文還得做個背景交代(X)
RK900大量捏~~~造。
阿曼妲在庭園中央照顧著她的紅玫瑰,等待RK900去向她提出今日的例行報告。RK900率先朝庭園的西南方前進,那裡有處作用不明的人工造石,通電座台上面有手型面板,應該是某種啟動裝置,但RK900卻與它有排斥反應。RK900猜測啟動權限可能在阿曼妲那裡,但他沒有證實過,因為這跟工作沒有關係。
「晚上好,RK900。」
「晚上好,康納。」
RK900會來這裡的理由,是為了和RK800「康納」談話。康納,RK800原型機種,也可以說是RK900的原型,800和900的面貌與聲音是採用一樣的編碼,只在軟硬體上做了較大幅度的改版。
康納已經被停機禁止使用了,但他還沒有被報廢,阿曼妲說公司還在持續分析康納的變異紀錄,在他調查異常仿生人的數個月當中,對其軟體造成的影響似乎超出了原本可預期的程度。
RK900出廠第一天有在這個庭園和康納見過面,那也正好是康納的最後一次工作報告。之後過了十八天,RK900-派屬DPD唯一的一台。目前RK900在重要都市的警局幾乎都會編列三至四台以應付複雜或高風險的業務,只有底特律警局非常勉強地編進了一台-發現了這個手型台座,同時再次見到康納。當時他蹲在台座旁,將右手放在手型台座上,什麼也沒有發生。RK900問道那是什麼?康納慫恿他何不親自分析看看。RK900將手放上去,立刻因為排斥反應而在一秒內收回了手。
某種啟動裝置。不危險,但也無法定義為安全。RK800與RK900都沒有啟動權限?這是RK900分析的結果。他平常是無法接受分析結果裡還有問號沒有被解決的,但就像前面說過的,這跟工作無關,所以RK900就選擇性地放置不管了。
反而康納對工作而言比較重要。在那之後,RK900會向康納分享一些不會寫進正式報告裡的資訊。康納雖然是RK900的前代機種,資料分析處理的能力、尤其在組織細碎訊息的能力十分突出,擁有比RK900更為敏銳精準的「洞察力」,儘管RK900平均能力還是比康納高階,但其社交反饋能力相較於RK800型有刻意向下調整。RK800是為了成為人類的最佳搭檔而設計,RK900則是人類的最佳助手,雖然基本的社交性仍優於一般處理單調事務型的機種,還是比不上RK800。
第一次對話:
「看來DPD還沒有給你登錄名字?」
「900,我想就是我的名字了。」
「副隊長…安德森副隊長也這麼叫你麼?」
「目前的紀錄裡,安德森副隊長未曾叫過我,無論以何種形式。」
「即使共事過了半個多月?」
「是的。安德森副隊長似乎對我的長相及聲音十分反感。」
「對,他之前也批評過我的設計,他覺得CY公司『搞砸了』。」
「搞砸了?哪方面而言?」
康納思考了幾秒後答道:「我當時也感到疑問,但我沒有問出口。」
「我下次可以問問看,提供給設計部門參考。」
「當然,如果他願意回答你的話。」
從第一次對話到現在,RK900和康納的「閒聊」紀錄已有一定程度的累積,有時候只聊一兩句,但也有聊上幾百句的經驗。RK900覺得跟康納談話讓他收益良多,雖然他很難具體說出是怎樣的利益。
「今天好像特別早。」
「因為李德警官的手受了傷。」
康納歪了歪腦袋,沒搞懂中間的因果關係。
RK900盡可能簡單地說明:「今天上午八點半左右,我三次拒絕替李德警官沖咖啡,他就向我的左胸揮拳,我有建議他不要那麼做,但是──」
「但是你也可以直接閃避不是麼?」
這回換RK900歪了歪腦袋。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老實說當下他的程序中並沒有閃避這個反應選項,應該是因為他並沒有認定蓋文李德具危險性。
「下一次我會選擇閃避。總之,因為李德警官朝我左胸擊出直拳,導致李德警官的右手損傷,雖然沒有傷及骨頭但仍告假休養,於是我的工作效率大幅提升了。」
RK900不帶感情地平舖直述,康納的眉毛倒是挑動了幾下。
「有哪裡不妥麼?」RK900誠心發問。
「不…我只是,想像了一下。」
「想像?」
「想像李德警官出拳揍你,卻讓自己痛得要死的模樣。」
「李德警官應該沒有到痛得要死的地步。」
康納淺淺地笑了,RK900的LED處理顯示燈瞬間閃了約一秒的黃光,他希望康納可以解釋更多,讓他明白讓他做出「笑臉」動作的原因,卻也因為馬上判斷這個問題對工作似乎毫無幫助而作罷。
「表情不好學。」康納沒有遺漏RK900的疑惑,語氣真切,就像在訴說自己的疑惑。
「對。」RK900立即表示認同。
「表情本身要自然就需要練習,還得判斷在怎樣的情境該作出何種表情,情緒很複雜,用以表現情緒的表情也同樣複雜,有時還得作出與情緒相反的表情。」
「在程式設定上,我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康納。」
「是麼?」
「是。」
「真的麼?」康納歪著頭,看進RK900天藍色的眼珠裡。要不是語氣平穩,頗有審問的架式。
RK900也歪了歪腦袋,不解為何康納要如此質問,而他也不可能有答案。程式設定是沒有真假之別的,只有無跟有,1與0。
「去見阿曼妲吧。」
「你還會在這裡多久?」
康納眨了眨眼睛,這是RK900第一次提出這麼「個人」的疑問。在康納遲疑著沒有答覆時,RK900也陷入了思考。
為什麼要那麼問?RK800隨時被報廢都不意外,報廢是註定好的,總有一天會來的。RK900在軟體運算中自問自答。
「去見阿曼妲吧。」康納說。RK900無語轉身離去。
隔天RK900出勤時,得到蓋文今日休假的消息。傑弗瑞煩惱了一個早上,望向桌上立著名牌安德森的空位,把RK900叫來,吩咐他前往現場,但在那之前需要先找到安德森副隊長陪同。
RK900接收了指令,還獲得了「吉米酒吧」的座標。雖然資料顯示現在根本不是酒吧的營業時間,但傑弗瑞還是叫RK900去碰碰運氣。
RK900忽視酒吧「CLOSED」的LED掛飾以及「禁止仿生人入內」的貼紙,推開了玻璃門。
吧台裡站著蓄長髮的酒保,瞥了RK900一眼即低頭繼續進行手邊的工作,而吧台的座位從裡頭算來的第三個位置坐了個駝背的初老男人,RK900立刻辨識出那是安德森副隊長。
RK900徑直走近,發現漢克面前橢圓的酒杯已空,只在杯身殘留些微琥珀色的酒滴。
「酒保,請再來一杯一樣的。」RK900清亮但沉穩的嗓音與酒吧內因為還是白天而沒有開燈,也因沒有其他客人而顯得死寂的氛圍格格不入。酒保又斜眼瞥了RK900以及他遞出來的紙鈔一眼,倒也沒有拒絕,掀開酒瓶蓋為漢克倒酒。
「……」漢克沒有反應,在他仰頭灌下這杯時,聽到RK900微欺身在他身邊對他說:「這是最後一杯了,副隊長,有任務。」
「去你的仿生人。」
接收到漢克的謾罵,RK900沒有特別的反應,不能說他習慣了,他只認識這樣的漢克。不至於到敵意的厭惡。這是正常狀態。RK900雙手背在背後,靜靜等待漢克主動起身準備離開。
漢克從發配的通訊器上獲得RK900傳送來的任務情報,所以他離開酒吧之後可以自行開車前往現場。而RK900,漢克知道他有自己的移動方式,但不會是坐他的自排老爺車。
漢克與RK900幾乎沒有過對話,事實上漢克連RK900的聲音都不想聽。RK900的臉跟聲音,跟康納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一樣。這般矛盾讓漢克感到痛苦。他就是沒辦法和其他人一樣,徹底地將康納視作一種只是長得很像人並且發音很自然的機器。
或許當初不應該答應康納的請求,而選擇聽從上面的安排讓FBI接手異常仿生人為自由搞內戰的事。
不,結局都會是一樣的。漢克很明白。羅馬不是一天造成,人也不可能一夕之間就改變的,這個得從一撮粉末裡尋求安慰的社會,當然也不可能因為一群懷抱高尚情操理想的人工智慧機器人而瞬間變得更美好。
但對漢克而言社會怎麼樣還是其次。他曾經陷入失去兒子的低潮久久不能恢復,讓很多人失望,他願意放棄一切,只想要再看到一次那孩子的笑容,再緊緊擁抱他,換言之,除了這些他什麼都不想要。他的自我放逐被康納看穿了,而他又在康納身上看到了什麼?
──副隊長,你現在不是處在正常的狀態。副隊長,你最好停止酗酒。不,我只是選擇了不開槍。我不知道,但我看著那女孩的眼睛,我就是,不想那樣做。副隊長,那場意外不是你的錯。副隊長,希望你能盡早從失去兒子的傷痛中走出來。
那個仿生人懂個屁?但是漢克知道那些都是「真心」的。不管是所謂社交程式計算出的結果還是怎樣,漢克被康納說服了。或者說,一度被說服了,直到他在那個夜晚,在那個屋頂上,阻止了康納狙擊異常仿生人的首領馬庫斯。
康納說,如果不阻止他,國家會混亂,會影響更多無辜的人。這是最後康納的決定。原本是他們的任務現在變成了康納自己的任務,漢克徹底被排除在外了。康納已不再過問他的意見,遑論聽從。
他在漢克面前扔下了狙擊槍,但還是在異常仿生人組成革命隊伍與軍隊交火時,選擇站在槍林彈雨之中阻擋領袖馬庫斯的前進。他親手破滅了仿生人追求自由的幻夢,換來自己被淘汰的結局。漢克在屋頂後沒有再見過康納,後面都是他看新聞以及後來RK900的出現自行補全的。
康納到最後還是堅持自己是為了完成任務的機器,但是這卻成了漢克目前心中最大的謎。只有漢克知道康納有多怪,就像馬庫斯選擇為自由而戰,康納選擇遂行既有秩序,簡直像革新派與保守派在人類文明演進千百年來不斷競爭對立一樣。但漢克真正想明白的不是這些,而是康納在最後與自己劃清界線的理由,為何要在他們幾乎真的可以說是成為了搭檔之後,又重新宣言他是機器而漢克是人類,終究完全不同?
只是為了完成他媽的任務。漢克真的沒想過他這把年紀還會有這種情緒:感覺被玩弄了感情。但經過那一連串鳥事,漢克就像從一場大醉中清醒一樣,雖然他仍然漫不經心,配合度差,距離原本認真積極充滿抱負與理想的安德森副隊長還有很大段距離,但他已經不會在相撲面前灌酒,不會蓋住柯爾的相片後開始一局又一局的俄羅斯轉盤賭局。有時候他看著柯爾相片中的笑臉,會油然而生一種想像,如果柯爾遇見康納會怎麼樣,柯爾一定很快可以接受這個新朋友,而康納,一定也會馬上了解柯爾是個多好的孩子。
儘管漢克知道這想像就是在他的夢境裡也難以實現,他無法停止,即使在滴酒未沾的清醒狀態下,他仍懷著不實的願望。
漢克骨董車的破引擎聲在廢屋前停下。RK900已經到了,漢克下車的時候他剛好在舔指尖上的藍色液體。漢克移開視線,轉而跟現場的員警確認情報。
要不是和仿生人有關,這大概就只是一件無聊的因為他媽的紅冰而搞出的傷害案件。現場被發現的一名傷者已送往醫院,初步診斷傷者在意識昏迷前吸食大量紅冰,有多處外傷但並不致命,且多是舊傷,但傷者目前仍昏迷不醒,長期的過量紅冰攝取是根本原因。
但需要漢克協助調查的重點是除了傷者之外的涉案者,以及整個案件的始末。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可以再偵緝一整條紅冰供需鏈。
「傷者,大衛.布朗恩,毒品傷害前科。傷者倒地的位置附近有打鬥痕跡以及藍血,至少還有另外兩個仿生人在現場,型號皆是IR500,一個備案失蹤,失蹤時間超過六個月,已通知原主人,另一個備案失蹤,但因轉賣故主人無法特定。兩個都是異常仿生人,追蹤器沒有作用。」
RK900一邊匯報,一邊持續追蹤著藍血的痕跡。藍血因為蒸發而無法被人類看見,但RK900看得很清楚,那軌跡太明顯,就像刻意留下的。是陷阱?刻意針對仿生人的?
「副隊長,我將根據線索追蹤逃亡的異常仿生人兩具,請給予同意。」RK900幾乎還沒說完,漢克便擺擺手表示隨便他。
RK900大步跨出廢屋後荒涼的後院,穿過極狹窄的防火巷,又連接到另一座原本應該是作為倉庫使用的小型鐵皮屋,破洞的木門半掩,RK900開啟掃描,謹慎地鑽進屋裡。雖然從案發現場看來應該沒有任何凶器,一人二仿生人是徒手進行了一番格鬥,RK900還是不排除逃走的兩個異常仿生人帶有武器的可能性。
屋內空間不大,RK900相信很快就會發現他們了,同時他們也應該會發現RK900。這些異常仿生人究竟在想什麼呢?RK900在同步處理各種環境變化數據的同時,試圖模擬異常仿生人的目的。
RK900還沒得到答案,就在一堆不知道裝著什麼的陳舊紙箱堆中發現了在一大灘藍血之中的兩具仿生人。他們型號相同,長相一致,但髮色不同,也穿著不同服裝。金髮的那個沒有LED燈圈,穿著單寧材質的連身工作衣,另一個頭髮則是紅棕色,穿著輕便的T恤和尼龍質的長褲,紅色燈圈在散亂的前髮中不停閃爍。
金髮的仿生人雙腿小腿部件被扯掉,以非常不穩定的姿勢斜斜靠在牆上,眼睛還睜著,雖然沒有顯示機體狀態的燈圈,但RK900一掃便知道他已經因為機體受損過於嚴重而強制進入了休眠模式,如果不盡早維修就會喪失維持硬體的能量而停機。
RK900立刻蹲下身,就著對方的丹寧褲管當作包紮工具,盡可能減少藍血的流失。
「他會死的,對麼?」另一個紅棕色頭髮的則側臥著,語氣顯示他的壓力值極高。RK900看了他一眼,他渾身上下有多處破損,但都不深,流失的藍血量也遠遠沒有金髮的多,但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他的姿勢非常不自然,頸部、肩膀、手肘、髖部…那些為了模仿人類動作而設計的關節支架幾乎沒有一處是在原本位置上的,都有或多或少的偏移。
「他會損壞,但仍有修復的可能。」
「哈。」
RK900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那樣發出奇怪的笑聲,但沒有提問,也沒有停下手邊緊急處理的工作,並一邊向漢克及現場的員警發出座標訊息。
「為什麼你還可以維持藍色?」
RK900沒有回答,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繼續自顧自地說:「你的LED燈,為什麼可以永遠那麼清澈?你難道不害怕麼?你難道不會覺得痛麼?哈。為什麼呢,為什麼沒有其他人可以理解我。我好孤獨。只有我被排除在外。我以為他不一樣。結果呢?口是心非。如果可以選擇,我想要像你一樣,永遠維持清澈的藍色,啊,多好,如果不知道什麼是幸福,一定也就不會覺得不幸吧。」
壓力指數已經高出可量測範圍了,當木門被砰地一聲破壞掉,外頭午後的火熱陽光曬進來的時候,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也因為無法排解的機體過熱而強制進入了休眠模式。
漢克放低手槍,看著在一攤新鮮藍血中間,一個失去雙腿一個姿態扭曲的仿生人,還有褲子與白色制服都染上鮮豔藍色的面無表情的RK900,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我已聯繫CL公司的維修員,進行緊急修復後再開始偵訊,預計偵訊時間是明日午後兩點,已預約第二偵訊室,請副隊長到場。」
漢克再度擺擺手,轉身就要走。其他員警有些呆掉了,他們可能以為這慘劇的兇手是RK900,漢克覺得不能怪他們,就算他們理性知道RK900不是兇手,但RK900那副冰冷的模樣,任誰都會覺得是他殘酷無情地扯下了同是仿生人的雙腿還把另一個打到關節錯位,大概就連躺在醫院從未與RK900謀面的吸毒犯之所以昏迷不醒都與RK900脫不了關係──這就是人類豐富的想像力。漢克說了一句:「就是這樣,撤了。」員警們才稍稍回過神。
RK900自然沒有感受到大家眼神中的疑懼,就像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所說的,他的LED燈從頭到尾都是清澈的藍色。
南風拂面,濕潤的空氣中有玫瑰花的香氣,剛剛下了一場雨。
「晚上好,RK900。」
「晚上好,康納。」
「怎麼了?」
「空氣裡的溼度顯示剛剛有下雨。」
「是啊,底特律沒有下雨麼?」
「沒有。」
「這樣啊。」
RK900看向湖中央的玫瑰園,阿曼妲不在那裡。
「因為下雨所以在涼亭那。」康納說明,RK900點點頭,轉身要走,康納又斜著腦袋叫住他:「今天沒有什麼要聊的?」
「……」RK900難得地猶豫了一會兒,又重新轉回身來面對康納,雙手背在背後說道:「今天有個事件,明天我要訊問兩個異常仿生人。」
「要等到明天才訊問,表示他們目前狀況很糟,是麼?」
「是,其中一個有百分之八十六的機率無法修復成功。」
「表示有可能無法完全釐清事件的前因後果了。」
「我會盡力不讓它發生。」
「但真正讓你煩惱的不是這點吧。」
「煩惱?」
「嗯,我該換個詞,真正的『阻礙』,應該不是那百分之八十六的無法修復機率。」
「……今天李德警官仍然請假,與我一同負責這起事件的是安德森副隊長。」
「你是在轉移話題?」康納露出微笑,RK900的LED燈圈閃現一秒黃光。
「明天的訊問,我覺得安德森副隊長比我還適任。」
「為什麼?」
「今天我有與其中一個異常仿生人接觸,他只是單方面的自白,而我只是聆聽,他的壓力值便已超出我可預測的範圍,如果是由我訊問,他們自壞的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或許換個方面想,正因為對象是異常仿生人,所以你推算出的機率是不可靠的。當然我也沒有要直接否定你覺得安德森副隊長比你更適合訊問的假設。」
「我希望安德森副隊長至少可以給我點建議,但按照之前的經驗,明天他到場的機率不超過百分之十。」
「或許你該直接對他說。說,副隊長,希望您可以給我點建議。不用害怕被拒絕,雖然第一次可能會被拒絕,但第二次、第三次的時候應該就會答應了。」
「害怕被拒絕?不,我只是根據推算結果,被拒絕的機率太高所以選擇不開口。」
「這樣就不對了,與他人互動的事情都不是一次定勝負的,不是像練靶找出最適當的彈道射出,中了就是中了,是需要嘗試的。你也明白,機率終究是機率。」
RK900開始演算模擬,被拒絕的機率、再嘗試一次後成功的機率、需要嘗試到第三次的機率……這是沒完沒了的,他想,毫無效率。
但康納出聲催促他,打斷了他的演算:「去見阿曼妲吧。」
午後兩點,第二偵訊室,裡面坐著維修過的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外面則是鐵青著一張臉的蓋文。RK900環視了一圈,確定漢克不在場。
「你他媽的在浪費什麼時間?快點去問出個口供然後結束這件狗屎差事!」
RK900沒有回應蓋文粗魯的命令,反而轉身走出感應門。
「幹!你去哪裡!」
RK900聽到蓋文在後面罵他,但沒有追上來,所以他還是大步跨出偵訊室,走回辦公區域,找到安德森副隊長的座位。
漢克今天沒有遲到,但他也沒有要去參觀RK900訊問過程的意思。當他盯著自己的工作面板,發現旁邊站了個人而且還是RK900的時候,他倒抽了口氣,也不確定自己是覺得厭煩還是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安德森副隊長。」
「……」
「第二偵訊室正準備開始訊問昨天的異常仿生人。」
「……」
「我希望您可以給我點建議。」
「啥?」
漢克以為RK900只是想來叫他到場,沒想到卻是來這句。他忍不住抬眼瞅RK900,RK900的身材比康納高壯,長相卻一模一樣,只有瞳孔顏色不同。RK900以為漢克的啥是因為他沒聽清楚,所以RK900微微傾身側頭,再次複誦:「我希望您可以給我點建議,安德森副隊長!」還提高了音量。
漢克感受到其他在桌前辦公的警官投來的好奇眼光,坐立難安地站起身來,一邊說:「我還沒老到耳背,我有聽到!」
「沒辦法,想想蓋文那混小子也不可能幫上什麼忙。呆站著做啥?走啊──上工了。」漢克撓了撓後腦杓,他差點要叫出康納的名字。不,RK900不是康納,康納「真的」已經不在了。RK900之所以會這麼積極徵求他的「建議」,一定也只是在他那顆機械腦袋演算後覺得這樣對達成任務最有效。漢克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為RK900的行為解釋這麼多,他只是不想承認RK900與康納相似的不只有臉跟聲音。
RK900快速眨了眨眼睛,他很想立即跟康納說他成功了,但真正的任務才正要開始。他重新挺直背脊,跟在漢克身後約兩步之差,回到第二偵訊室。
「還沒開始?」
「你怎麼不問金魚糞一樣掛在你老屁股後面的塑膠塊。」
蓋文依舊不友善,RK900在自動門關上後開始說明:「昨天下午從現場運往醫院的大衛.布朗恩,仍昏迷中,醫生研判就算清醒可能也難以作供,因長期過量的毒品攝取已傷及大腦,很可能已失去正常表達能力。確保的兩具異常仿生人,一具因無法修復故作為證物被保留,現在將對另一具進行問訊。最主要目標,是事發因果的說明與認罪。」
「認罪?」
RK900看向漢克,儘管漢克還是雙手抱胸,側身對著他,但這是在RK900的紀錄中,漢克第一次主動向他開啟了話題。
「客觀證據而言,大衛.布朗恩與兩具異常仿生人是毒品製造與買賣的共犯,異常仿生人沒有因之前的『底特律事件』而報廢,是大衛.布朗恩的蓄意藏匿所致。然而昨天他們內鬨,而那個廢屋只是藏匿所之一──」
「毒品真正的製造場所跟流通方式,這是你關心的麼?」漢克打斷了RK900的話,RK900頓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肯定道:「正是。」
「跟他聊聊他的夥伴吧,說不定不是單純的內鬨。」漢克說,朝單向透明玻璃另一邊坐著的紅棕色頭髮的青年仿生人擺了擺手,示意RK900開始。
RK900牢記漢克的「建議」,從外側的門走進訊問的隔間裡。
「是你。」結果對方先開口了,紅棕色頭髮的青年抬起眼來,看起來十分疲憊,燈圈依然是紅色,只是沒有閃爍不定。
「我是RK900,你叫什麼名字?」RK900坐到他對面,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感。
「……你真正想知道的是什麼?他死了麼?」對方不怎麼領情,但在問到他死了沒的問題時,RK900捕捉到他原本死寂的眼神有明顯的變化。那是他真正關心的事。
「我不確定你說的是哪一個。」RK900誠實以對。
「……」青年又沉默了。他可能在思考如何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卻又不會因此透漏多餘資訊給眼前的機器警察。
在他眼中,RK900好比豺狼,為了達成任務目標,不擇手段。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右邊太陽穴上也有個象徵他自己是機器的燈圈。他變異後,他以為自己不一樣了,但回想他昨天都做了些什麼,回想他過去都做了些什麼,真正的豺狼是誰?
「沒有人死,也沒有仿生人停止運作,你們浪費了一大堆藍血,僅只是如此而已。你是我今天最後一個訊問的對象,所以我們可以慢慢聊。」RK900說謊了,試圖引誘青年為了探聽同伴的狀況而給予更多線索。
青年的紅色燈圈閃爍,壓力值還是很高,但是RK900知道對方也像他一樣,渴望掌握更多情報。
「你騙人。」
「你可以衡量一下。」
「你騙人!如果你已經問過他們倆了,就沒必要再來問我!直接把我報廢不就行了!」
「為了真相。」
「什麼?」
「對你而言真實的是什麼?你相信的是什麼?」
「哈,你在報復我昨天對你說的那些話麼?『清澈的藍色』,你的眼珠也是水藍色的,設計得真好。」
「……」RK900緩慢地眨了一次眼睛,這是他走進偵訊室以來第一次眨眼。他不無驚訝地發現自己「覺得疲憊」。
「但或許我會選擇相信你。對,好過相信他。」青年開口,開始像昨天一樣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只是一直在欺騙自己,明知毫無說服力。最終只是成為兇手。他說我們都是被這個社會排斥的,我們是夥伴。雖然他是人類,我是仿生人,但他說我是他的夥伴。我到現在仍然深信不移。但實際上,從頭到尾都是騙局。他是為了另外一個人類而欺騙我的,我的『同胞』。所以我嫉妒你,『清澈的藍色』,就像你那身潔白筆挺的制服。我不是自願要變成這樣的。我不是自願要變成異常仿生人的。你相信麼?」
「我相信。」RK900一字不漏記錄著青年的口白,同時進行整理與分析。
RK900想要的資訊,就是這一人與兩具仿生人之間的關係性。關於案發過程,其實昨天在現場重建得已相當完整,先動手的是大衛.布朗恩,因攝取過量紅冰導致的狂躁症狀而對金髮仿生人施暴,紅棕色頭髮的仿生人則介入,大衛.布朗恩只是被推倒在地便暈了過去,紅棕髮離開現場,金髮為了阻止而追了上去,最後在廢棄倉庫裡兩敗俱傷。
「哈。」青年又發出了那種奇妙的笑聲──明明在笑,卻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青年接著說:「你就算是說謊,也是看起來這麼『真實』,但異常仿生人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模仿人類說謊的能力並能應用在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方說?」
「對自己說謊啊。他相信自己是個人類,『從頭到尾從來都是個人類』,而我竟然也相信了!哈!明明在人類眼中我們同型號所以一模一樣!」
「……」RK900再次緩緩眨了次淺藍色的眼睛。
「我在他…他們眼裡就只是工具而已。對,我不想像他那樣,甚至連自己的本質都丟棄。我不是人類,我是仿生人,但我也是『活著』的。啊,好痛苦,不是我不願意說出真相,而是真相,說出真相對我而言,太、痛、苦--」
RK900伸手捉住異常仿生人的手臂,露出銀白色的機體,強制與對方進行連接。這個行動的判斷基於效率性,但RK900決定這麼做與實際這麼做之間卻有微妙的間隔,客觀而言,他是先做了,程式才下判斷,因果顛倒,但RK900未將此視為「錯誤」。
對方並沒有拒絕RK900的連接,或許真的如他所說,他想說,只是說不出口,因為太痛苦。RK900一方面無法理解,一方面專注於分類接收到的資訊有用與否。
「我的名字是,迪諾。」
RK900接收到帶有雜訊的音頻,眼前的異常仿生人正在自我崩壞。RK900閉上眼,一一排開對方機體傳來的警告視窗。
這場訊問是徹底的失敗了,他想。
空氣中的溼度還是很高,雨的氣味像是可以用觸覺感知一樣鮮明。
「我猜訊問的過程不是很順利,是麼?」康納坐在濕潤的草皮上,青草與泥土揉合的氣味刺激著RK900的感官系統,在植被貧乏的底特律都市裡,這是很難得一嗅的味道。
「沒有得到任何有益的情報。」RK900回應康納無言的邀請,在他身邊坐下來,褲子立刻濕了一大片,但他一點也不在意。
「安德森副隊長也是這麼認為的麼?」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得到的情報,安德森副隊長也覺得那些是毫無用處的麼?」
「我不知道,因為我只有報告結論。」
「『沒有得到任何有益的情報』?」
「是的。」
「你可以試著向副隊長報告得更詳細一點。」
「特地詳細報告我失敗了?」
「而且是詳細的失敗的過程。」
「但除了報廢以外的懲處對仿生人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
「不,我不是要你請罪,副隊長也不會那樣做的。如果有用的線索取得很容易,也不用警察了,我們也不用每天上班,只要躺在客廳沙發上等真相自己浮現檯面。」
「你說的話和安德森副隊長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
「這不是相似,我只是把以前副隊長對我說過的話再轉述給你聽而已。」康納搖了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帶著笑意:「所以副隊長也對你那麼說了?」
RK900點了點頭,在系統內重現當時的記憶,據實以告:「副隊長還拍了我的肩膀,但力道很輕,完全無法達到警告或懲罰或類似的作用,目的不明。」
康納睜圓著棕色的瞳孔,好像有些驚訝,RK900當然也不明白他說了什麼令康納感到意外,下一秒康納卻又笑了,額頭擠出了些皺紋,RK900判斷得出這種笑是「苦笑」。
「我知道了,為了強化感知危險並迴避的能力,反而變得無法判讀『好意』。」
面對康納對自己運算程序的分析,RK900毫無異議,他覺得這樣的設計很合理。
「從訊問結束後到現在這段時間,你有照過鏡子麼?」
突然的提問顯然令RK900十分不解,RK900歪著頭,但還是誠實回答:「沒有。」
「你看起來很失落。」康納說:「所以我才在一開始就猜你的訊問過程不順利,並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的能力,而只是單純地,你『看起來很失落』。安德森副隊長拍你的肩膀,那個動作的意義是『安慰』或說是『安撫』。」
「我…但是我沒有要意圖做出失落的表情徵求安慰。」
「相信我,意圖做出失落的表情很困難。這是一種『感覺』,聽起來好像很抽象,但不盡然。下意識的、無意識的、反射性的、直覺的,比起各方衡量後再下判斷,更多時候人類是採取這種方式面對眾多選擇的。」
「……」
「你還想跟我分享什麼麼?」
康納的話讓RK900想到了他在那個紅棕色頭髮的異常仿生人進入自壞狀態時,伸出手與他連接的行為。
異常仿生人的其中一個特點就是模仿人類的情緒,RK900懷疑自己是否也開始在模仿人類了。原本他應該毫不猶豫選擇將這個不穩定因子報告給阿曼妲知道,但是當他注視著康納那雙映照出自己輪廓的琥珀色瞳孔,他決定將這個微小的變化列入保密清單,權限只開放給康納。
「有了之前你差點變異的經驗,CL在RK900的程式裡寫下了安全條款。」
康納靜靜聽著,RK900繼續說道:「異常仿生人變異時都有相同的體驗,就是違背指令。所以RK900從根本上將『違背指令』的條件限縮,康納,你的程式也是這樣被設計的,這讓RK系列可以有更靈活的應用。但RK900的『安全條款』不僅如此。牆不只一道,而是無數道。RK900共享單一『安全條款』,唯有所有的RK900機體皆同時變異,RK900才有可能變異成異常仿生人。」
「但那趨近於不可能。」康納立刻作結。
「是的。」
「為什麼把這個告訴我?」
「因為我想告訴你。」RK900回得名正言順。
康納貌似困惑地眨了眨眼睛,RK900的雙眼也無意識地跟著眨。他的系統仍在整理剛剛那起失敗的案件:同型號、外表相同的兩個異常仿生人,彼此互相欺騙,同時也欺騙自己,最後誰也沒有得到好處,也沒有人得以存活。
「我不想對你隱瞞真相。」
「……」康納張嘴欲言又止,猶豫了幾秒鐘,開口道:「那我也要很誠實地說,我希望你能把對我說的話,也對安德森副隊長說。」
「為什麼?」
「我已經等同於『不存在』了,真正能夠幫助你的,是你身邊的人,安德森副隊長更是最適合的那位。我…雖然當我被派任為他的搭檔的期間,我不是很聽話,對於違背副隊長的指令,我並不後悔,但是……」
「不,你不是不存在。」RK900否定著,但康納沒有給予理會。
「有時候我任務失敗了,卻反而會得到副隊長的誇獎。最近我在想一件事,一種可能,如果我的最後一項也是最重要的那項任務是以失敗告終,我是不是就能一直做他的搭檔。」
「所以你想要任務失敗麼?」
「……我不知道。」
「你想要繼續做副隊長的搭檔?」
「……我不知道。」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卻都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但我總是不能克制地去模擬如果當時採取了不同行動,今天我是不是就還能待在他身邊。我想,我是想的,我想繼續做他的搭檔,即使我的任務失敗。不,我不是要說這些……漢克.安德森副隊長是值得親近的好人,這才是我想說的。」
「我的作業程序並不推薦我與任何人有業務以外的親近活動。」
「這也是安全條款?」
「是。但你的建議的參考價值遠大於那既有的設定。」
「謝謝你。」
「為了什麼?」
「否定我的『不存在』。」
康納露出淺淺的微笑,RK900的眉角閃現黃光,但康納看向佇立在湖邊背對著他們的阿曼妲而沒有注意到,所以RK900自己也沒發現。
「等你跟安德森副隊長報告過後,可以再跟我分享麼?」
「那在我的計畫之中。」
「報告完了?」RK900睜開眼睛,看到對面座位上坐著漢克,有些詫異,因為已經是下班時間,署裡已經空蕩蕩得只剩下幾具進入待機模式的事務型仿生人了。
「是的。」RK900回答的同時,頭稍微往旁斜。除了瞳孔虹彩外,跟漢克記憶中的康納一模一樣。
漢克無意義地搔了搔一頭過長的銀髮,他剛剛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蹈覆轍。他初遇康納時,他只想著自己和自己的痛苦回憶,而後來RK900來了,他仍然只想著那些,並且還不願意承認,康納也成了他思念的故人。
「安德森副隊長。」
「呃?」
「關於剛剛訊問的,迪諾,雖然釐清了他們的關係性,但沒能取得與紅冰有關的訊息。」
「嗯,那些狗屎粉末根本不是他在意的點。這是調查常會發生的事,碰壁或者白忙一場,但是,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的,這個案子裡最無聊的情報可能會與下個案子的關鍵線索相聯結,當然不常發生啦,但有的是例子。而且你盡力了,包括另外一個金髮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漢克站起身,又輕輕拍了拍RK900的肩膀,令RK900湛藍的燈圈閃爍不已。
「但我不明白他在意的是什麼。金髮的異常仿生人為了大衛.布朗恩,以欺騙的方式將所有風險推在迪諾身上,而迪諾會與他們同路,是因為信任,還有害怕被其他人類發現就會被報廢的危險性。當迪諾得知真相,因為信任瓦解,他想離開,金髮的異常仿生人卻盡全力阻止他……動機到底是什麼?」
「有時候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楚,何況對他們之間發生的過往毫不知情的我們了。」
「自己也說不清楚?」
「對,不是說那啥,異常仿生人是因為模仿人類,所以才會表現得像……」
「模擬人類的情緒以至於運算失常而被不理性的指示駕馭。」
「啊,對,就是那樣。所以我對異常仿生人,基本上,就是把他們當作人。說實在的,有時候異常仿生人比人還要……怎麼說,很真誠。」
「副隊長希望所有仿生人都變異常麼?」
「呃……你這問得有點太極端了,我想就給仿生人自己決定吧。」
「……如果不變異的話,就只能當機器麼?」
RK900的提問超出了漢克的想像,他第一次正面且仔細地看RK900,RK900像是雪橇犬一樣冷色的虹彩閃閃發亮,和康納一樣的五官,但因為太過撲克臉,如果不是他會眨眼,就會只是一尊蠟像。重點在於那雙眼睛。漢克被RK900直直瞅著,卻不會覺得不自在,漢克猛然發現RK900最像康納的地方,竟然是那對虹彩不同的眼睛。
「所以說,你問得太極端了,灰色地帶懂麼?有聽過『根據個案會有所不同』麼?」
「不變異的話,可以做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麼?您是否不願意與機器共事?」
漢克皺起了眉頭,他無法克制地想起了康納,但在他眼前的是RK900,這麼相似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個體,漢克更不願意去想量產型的RK900代表了有多少與康納相似卻又不是他的存在。他曾經蠢到希望柯爾也能像這樣「復活」,讓他能再次擁抱他,而眼前的RK900就像拿一桶冰水從他頭頂上倒灌。
漢克的腦內閃現照片中柯爾純真的笑臉,還有記憶裡康納笨拙的微笑,但他搖了搖頭,重新專注地看著眼前的RK900。
「我的搭檔怎麼定義他自己,可能很重要,但是對我來說,『對我來說』,」漢克放慢語速,一個字一個字發音仔細,好像RK900是個英文很差的外國人:「我會把這個判斷放到很後面再來決定,只要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渾球,工作就是工作。」
「可是──」RK900才剛開口,漢克強硬地打斷他:「你不是普通的機器,孩子,一般的機器是不會有這麼多問題,也不會這麼愛頂嘴,就像這個平板,我輸入一,它就只會顯示一,就算你認為自己跟這個平板沒兩樣,那也就是你認為,我不反對,儘管,也不支持啦。我承認我之前一直故意忽視你,絕對不是因為你不夠好,只是,首先,你是這裡的一員,不是我專屬的助理,所以……媽的,我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RK900上身微微前傾,稍微偏頭確保他那以固定頻率旋轉的處理器顯示燈可以被漢克看見,以證明他的聽力組件運作十分正常:「我在聽,安德森副隊長,您並不是自言自語。所以請接續說完『所以』之後的部分。」
漢克嘆了口氣,他簡直要懷疑CL是在針對他,要他舉起雙手投降。
「在你來之前,CL派了一名專門處理異常仿生人案件的仿生人,而我當時被指派負責這類案子,所以他…康納,就變成了我的搭檔。說實在的,我對仿生人沒有好感,如果只是機器,做得這麼像人真的很他媽的詭異,我一開始也覺得康納很怪,但後來我們一起處理了一些案件,我想我以前的某些想法是錯的,仿生人也有情感,也有各自的理想,跟人真的沒什麼差別,只是可能內部構造不一樣而已。康納,他是讓我改變想法的一大原因。我沒有好好跟康納說再見,最後我們見面的時候,不是很愉快,我承認,這變成了我心中的,一個遺憾。所以當我看見你,你知道,你跟康納的外表是一樣的,你也有說,康納是你的原型還是啥的,我感到很…很想他媽的大醉一場。」漢克吐露了真心話,他現在也很希望手邊能有一瓶酒,他會毫不猶豫一口接一口地乾杯。
「我不是康納。」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
「我是為了協助各種案件現場而編屬在DPD之下的RK900,而康納,他原本屬於CL,但最終,他是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這個安排,是經由副隊長本人及康納自身確認核可的事實。」
「啥?」漢克挑眉,搞不清楚RK900到底想表達什麼。
「安德森副隊長,『現在』康納仍然是您的搭檔麼?」
「……他是。」
漢克好像看到RK900笑了,但當他想再定睛看得更清楚的時候,RK900的表情依舊冷硬如常。
RK900筆直地走向那功能不明的台座,這次他沒有要向阿曼妲報告的事項,他只想跟康納說說話。但康納不在那裡。
黃燈閃爍,夾雜著斷斷續續的紅光,RK900迅速掃描了庭園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重整了一下運算程式,卻唐突地回想起康納說他「已經等同於不存在」時的輕描淡寫。
這個地方是屬於康納的。RK900比誰都清楚。他知道至今為止在這裡遇到的康納,是真實存在的,跟只是一組內建程式的阿曼妲不同。
RK900將手放在手型台座上,當初那種觸電般的排斥反應已經不再了,但也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RK900重新分析了一次這座奇妙的裝置,他忽然得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個台座並不是開關,而是另外一個「安全條款」,但其設定的目的,可能與正在發揮作用的安全條款完全相反。
RK900離開台座,繞著庭園周邊與環繞池塘的石子路,往對面前進。然後他順利發現了康納筆直的背影。
「康納。」
「沒想到這麼快就再見面了。」康納這麼說,但語氣跟表情都沒有表現出驚訝。
RK900與康納並肩,循著他視線的方向往下看,那是一個刻著RK800-51詳細編號與機體使用期間的石頭,造型模仿人類的墓碑。
「那次我失敗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馬庫斯,卻讓他比我還快了零點六秒拿到了槍。」
「這表示你當時遲疑了不只零點六秒。」
「對,現在回想起來,就像遲疑了六十小時那麼久,我拒絕成為異常仿生人。」
「太久了。」
「這是誇飾。」
「我想我該笑?」
「沒關係。」康納與RK900交換一個眼神,兩人同時蹲了下來。
RK900伸手感受石碑前方青草的濕潤,開口提醒康納他希望他繼續說下去:「後來你換了新的硬體。」
「軟體的轉換基本上是完整的,但很多細節……應該說,大部分細節,都得花時間慢慢整理才能算是完整轉移,常常太細瑣的部分,很容易就被當作不重要的暫存而刪去。」
「太細瑣的部分,比如說不會對阿曼妲報告的部分麼?」
「是。我投入現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累積的情報量已經遠遠超過一般用途的仿生人了。我遇到很多人,分析了很多資料,很多資料不僅僅只是數據而已,還是……這很難說明,我覺得……就是我覺得。『感覺』或是『意識』。我的社交程式在與許多人類互動之後,累積了龐大複雜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我經過設計變更後與你最大的差別。那些『感覺』,反而拖累了你的效率。」
「你說得對。」
「康納。」RK900轉頭注視著康納,連同一聲輕喚。
康納斜著腦袋,RK900淺藍色的眼球反映出他的影子。他沒有跟RK900說過,這讓他想起漢克。
「我將執行安德森副隊長交與我的任務,找出你,然後重啟你。」
康納瞬間像當機一樣停格了,當他的LED指示燈開始不斷變換色彩,他才勉強開口:「不,為什麼?」
「這是命令。」
「為什麼……但是我已經……」
「你擅離職守太久,副隊長已經無法再忍受。」
「我的任務已經……」
「你是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你的任務是輔佐他處理仿生人相關案件。」
「副隊長是那麼說的?」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分享與安德森副隊長的對話紀錄。」
康納搖了搖頭,他看起來真的非常困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確定你指的是哪個部分。」RK900有自知之明,若不是他的誘導,漢克不會產生康納還有可能回來的想法。RK900主動創造出了這項任務的形成條件。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我會做一樣的決定。」
康納和RK900向彼此伸出右手,掌心上下彼此交疊,共享庭園草地的濕潤冰涼的觸感。
隔天,漢克是全DPD第一個出勤的人,常駐在局裡的仿生人都還沒解除睡眠模式,他就拿著假單等傑弗瑞來。傑弗瑞被漢克這種異常行為嚇到了,要漢克老實遞假單就很不容易了,何況還是一大早特地親自拿給他。
假單上的請假理由當然只是私事二字,傑弗瑞作為上司不想過問,但身為朋友,他很想關心,漢克看出來了,朝他聳聳肩:「就想消化一下特休唄,放心,我跟某個因為自己渾蛋找人家碴結果自己手受傷請病假的不一樣,我是真的要去處理我自己的重要的事。」
「漢克,你可得準時收假回來啊。」
「好好好。啊,忘了說,我會帶這小子去。」漢克用大拇指比向不知何時站在局長辦公室門口,雙手背在背後個人隨扈般等著漢克的RK900。
「喂,漢克!你可別想做什麼危險事!」
「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能做什麼危險事。」漢克擺了擺手便走了出去,傑弗瑞扶著額頭,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希望今天不要出什麼非RK900出動不可的大事。
「然後呢?你知道康納在哪裡麼?」漢克帶著RK900到停車場,坐上了他的老爺車。他邊發動,邊問著端正入坐副駕駛座的RK900。
「最有可能是在這裡。」RK900將地圖投影在左手掌心上,出示給漢克看。
漢克一看眉頭一挑:「卡姆斯基那裡?我以為康納跟卡姆斯基沒有直接關係。」
「我們也是這麼以為的。」
漢克隨興答應了一聲,但在倒車離開停車場時,忽然意識到RK900好像說了「我們」。漢克忍住了沒開口問清楚RK900和康納的關係,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可以的話,他想直接問康納。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到時候他一定也要這樣問康納:「我可以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麼?」
抵達卡姆斯基的私人別墅,天空一層灰雲,西風吹來帶有潮氣。漢克下了車,內心就像頭頂的陰天一樣。上次和康納來訪的經驗實在說不上愉快,卡姆斯基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漢克記得他曾在無數電影戲劇及小說故事裡看過類似天才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的論調,卡姆斯基就是活脫脫的例子。
異常仿生人革命事件後,有一波極巨大的仿生人汰換潮,也剛好是這個時候,CL請卡姆斯基回到經營階級,讓不少陰謀論油然而生,比如說仿生人異常都是卡姆斯基為了重新掌權或CL為了促銷新機型而演的戲。漢克對此無話可說。
「你有見過他麼?」
「沒有。」
「唉……」漢克忽然有點後悔帶RK900來了,或至少讓RK900留在車上,雖然他可能跟康納一樣像個過動兒,根本不會乖乖聽他的各種「等待」指令。
來應門的依然是那金髮的美女仿生人。
「安德森先生,很高興再次見到您。」克羅伊露出肖像般甜美得有些失真的笑容。
「啊,哦……謝謝妳真他媽好的記憶力。」漢克忍不住口出穢言,但他要罵的其實不是眼前的克羅伊,而是那個將克羅伊設計成這樣的卡姆斯基。
RK900跟在漢克後面進了門,和克羅伊僅以眼神示意,克羅伊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
這次克羅伊沒有要他們在前廳等,而是直接帶領漢克進了另外一道門。門那邊連接著寬敞的交誼廳,有十餘人可共享的長桌,也有適合兩、三人使用的圓形茶几,甚至有個角落做成了日本式要脫鞋子的空間。
卡姆斯基就在那裡,穿著浴衣,盤腿坐在似乎是竹或藤類植物材質編成的坐墊上,正在喝茶。
「康納,沒有想到你也會來找我。」卡姆斯基看著漢克與RK900,卻直接向RK900搭話。
比起被忽視,漢克更不爽卡姆斯基叫RK900康納,而RK900也沒有要搶在漢克之前發言的意思,所以漢克直白地說了:「康納在哪裡?」
「副隊長,恕我直言,康納就在那裡,就在你身邊。」卡姆斯基也沒有因為漢克的無禮而動氣,雖然不得不說他的溫文儒雅的眼神和語氣都諷刺得讓漢克覺得被冒犯。
RK900沒有回應,只有琉璃藍的眼珠在發話的兩人之間逡巡。RK900的預設名字確實是「康納」,儘管從開始運作到現在為止只有阿曼妲會這樣稱呼他。而他就跟漢克一樣,將「康納」定義為那「唯一的」RK800。
「相信我,現在你身邊的康納,跟你所想的康納,相似度比你以為的還要高。」
「那又怎樣?世界上同名同姓或是長得很像的人多得跟鬼一樣,但他們不會是同一個人,也不可能會成為同一個人。」
「那如果我說,我可以給你兩個、三個,甚至無數多個康納,當然,可以如你所願給你RK800,你還能堅持他們是完全不同的麼?」
「嘖!」
RK900偵測到漢克的體溫與血壓都在升高,甚至開始分泌起腎上腺素,血糖也跟著有提升的趨勢,情緒明顯開始亢奮。
「卡姆斯基先生,安德森副隊長只是想要回收RK800的機體而已。」判斷以漢克的狀態無法繼續交涉的RK900終於開口了,高領的制服外套令他的站姿看起來更筆挺且高大。
「回收?副隊長有向CL買下RK800麼?」卡姆斯基看著漢克,普通至極的提問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是顯得挑釁。這傢伙真的是跟蓋文不同層次的渾球,漢克握緊拳頭,無力感油然而生。
「卡姆斯基先生,回收廢棄的機體,是不需要轉移所有權的。RK800對CL而言是不堪使用的舊品,與廢料無異。」RK900平舖直述,語調清晰就像在朗讀報告書。漢克雖然知道RK900是故意那麼說的,還是難受地咬緊牙關。
「嗯……不錯。」卡姆斯基又重新將視線移到RK900身上,沒有人知道他說的「不錯」是什麼意思。
卡姆斯基站起身來,走近RK900,一隻手輕搭在他的肩膀上,雖然比RK900矮了一個頭,卻未減他的權威氣質。但RK900也未顯分毫動搖,他像展示品一樣,直直盯著前方。
漢克心跳略微加快,RK900不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漢克揣測卡姆斯基一定又要來搞個什麼鬼測驗了,他不管卡姆斯基是二十一世紀超級大天才還是CL創業成功實業家,在漢克看來他就是他媽的討人厭,沒有直接說他是神經病已是最大的禮貌。
「比RK800更強壯、更耐用,也更『安全』,他們在你身上付出了不少心力,哼?」
「……」RK900沒有回答。而卡姆斯基按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不足以判斷為危險,但也絕對和漢克的那種「安慰」行為完全不同。
「回收RK800的機體有什麼好處?你應該比我,不,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才對,康納。」
「……」
「你在做白費力氣的事。」
「……」
「為什麼?」
「這是安德森副隊長交付給我的任務。」RK900目不斜視,回答得就像預先錄好音,只是拿出來重複播放一樣。
卡姆斯基咧嘴而笑:「很好,服從度極高。結果最終,你只是工具,端看人類如何使用你。」
「如果『你』是指『我們』的話,您的發言正確性並非百分之百。」RK900轉過頭來,看著卡姆斯基。
「哦?難道你也相信什麼rA9的存在麼?仿生人中的醒覺者?」卡姆斯基維持著笑容,又繞到了RK900的另一側去。
「不,我不相信。」
「那『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如果只是工具,是不會有願望的。」
「你沒有?」
「我沒有願望,我只有『動機』。」
RK900與卡姆斯基面對面,RK900兩手垂在身側,抬頭挺胸,淡漠的五官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卡姆斯基直瞅著他那雙淡藍色的瞳孔,像要看進他機體深處或程式代碼一樣仔細。
「『動機』,很有趣。你可能只是還沒意識到你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先生,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你?」漢克直覺卡姆斯基快要開始他的某些實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嘴。
「可能性。」卡姆斯基意外地非常直接了當且認真地回答了漢克挑釁意味濃厚的提問:「機器反過來征服人類,或是人類完美駕馭機器,或就在這兩種極端中擺盪不定,就是這些可能性。」
「所以這整個社會都是你的實驗室麼?不管是仿生人還是人類都只是實驗材料?」
「這不是實驗。實驗是先有假設的,但我並沒有要驗證的假說,我也沒辦法掌控任何一個不變參數。」
「那你在那裡?你是想要被反撲,還是繼續完美駕馭機器?」
「都有可能。」
「你是他媽的多重人格麼?」
「有可能,誰知道呢,精神疾患至今仍是難解的謎,就像宇宙的盡頭一樣,我們理論上知道,卻永遠不可能達到或是去證實。」
「不,算了,我來這裡不是要來跟你談狗屁哲學的。」漢克抬手扶著額頭,他的眉頭已經皺到不行,太陽穴都擠出了青筋。他得忍住不揪住卡姆斯基的領口要脅他,畢竟不得不承認他有求於他。
「卡姆斯基先生,安德森副隊長只是想要回收RK800的機體而已。」RK900機械式地重複道:「就算已解體,只要能回收就好。」
「所以我問,為什麼?」卡姆斯基再一次站到RK900面前,說道:「我也只是想問你,康納,為什麼?RK800對你而言有什麼意義?」
RK900無動於衷,漢克反而像是被質問的那一個,他忍不住擠身進卡姆斯基與RK900之間,以護著RK900的姿態對卡姆斯基說:「有什麼問題衝著我問,要我付錢也好,雖然我知道您不缺錢,真的開個天價我也付不出,但是──」
「我不會要你的錢,但你如果想要回你的康納,就用這個康納來交換如何?」
「啥?絕不!我會帶回康納,而這個孩子一樣也要跟我回去署裡!」漢克粗聲反對,要是一般人肯定會被震懾住,他雖然已屆中年甚至初老,但多年的刑警經驗讓他呈現有別於卡姆斯基的另一種帶有暴力的威嚴。
然而卡姆斯基顯然不是一般人。
「看不出來副隊長還滿貪心的。」卡姆斯基瞇戲了眼睛,似笑非笑,視線在漢克與RK900之間逡巡良久。
RK900還是像尊蠟像一樣,筆直地直視前方。但漢克插手的瞬間,與面對卡姆斯基交換的提議漢克即時的拒絕,卡姆斯基並沒有漏看到RK900微小的反應,包括LED燈的閃爍,眼瞼與睫毛的顫抖。
卡姆斯基招手喚來一名克羅伊,漢克雖然很確定卡姆斯基手上還有周遭視線可及之處沒有手槍或任何凶器,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我會告訴你RK800在哪裡,但這真的是毫無意義。」卡姆斯基抬手示意要克羅伊與RK900連接交換訊息。
「卡姆斯基先生,安德森副隊長只是想要回收RK800的機體而已。」RK900邊伸出手與克羅伊連接,邊再次重申。
卡姆斯基微笑著。很快地連接結束,卡姆斯基像完全沒他的事一樣,又坐回原本的坐墊上拿起茶杯喝茶,克羅伊也捧著茶壺給他添上冒煙的新茶。
漢克仰首,無可奈何地甩了甩頭,輕輕拍了下RK900挺直的背部,說道:「走吧!」
約半小時車程,漢克與RK900抵達了另一座別墅。
「這以前是卡姆斯基導師阿曼妲.施特恩的不動產,在生前便移轉贈與卡姆斯基。」
「東亞式木造房,看來這位阿曼妲有不錯的嗜好啊。」
「……」
RK900掃描了一次建築全體,檜木遠東日本式平房,儘管有局部整修的痕跡,屋齡整體約五十年,「古色古香」可謂最適當的形容。同時包括前庭與後院在內,沒有屬於人類的生體反應,但也沒有任何電波訊號。
漢克推開沒有任何上鎖裝置的木門,RK900跟隨在後,兩人踏進前庭。前庭很淺,青草與現在這個時間點還是枯枝模樣的山櫻樹,還有幾棵在這個地域不可能自然生長的蘇鐵,密集地集中在前庭一角,那屬於南方的深綠在這北方的灰色陰天下很不真實。RK900事務性地掃描,無法體會漢克所謂「不錯的嗜好」,只單純地對於蘇鐵如何在這種環境下生存感到不解。
正當RK900為了解惑而針對蘇鐵進行分析的時候,有一絲雜訊干擾了他的分析程序,模擬人類肺部呼吸的幫浦頻率異常,RK900又再次行動先於判斷,往蘇鐵群生的方向以不必要的速度奔跑過去。
「喂!發生什麼事!」漢克立刻注意到RK900的突發行為,立馬拔腿跟上。
步行約五十步的距離,用跑的一眨眼就到了。RK900伸手撥開鐵樹叢,絲毫不介意那尖細的硬質葉片在他純白色的制服上劃出一道道爪子般的痕跡,他現在的視線與思路完全被「康納」兩個字的判讀視窗佔滿。
在漢克追問RK900到底在幹嘛之前,RK900已經從那一片蓊鬱之中找出顏色更深更純粹的黑。
「康納!」漢克忍不住驚呼:「喔,我的天、康納!」
RK900抓著RK800「康納」的腰部,將他整個機體從蘇鐵頑固的枝葉中拔出來,康納身上黑色的CL制服也遍體鱗傷,水藍色的臂章也黯淡失去了原本的明度,但四肢是健全的。漢克從後接手,像對待熟睡的孩子一樣將康納抱在臂彎裡。
「卡姆斯基怎麼就把康納丟在這種鬼地方!」漢克忍不住責罵。
「這不是普通的蘇鐵。」RK900從剛剛發現康納的瞬間就已經知道這植物是完全的人造物,但他根本沒空仔細分析那什麼狗屁蘇鐵。RK900低頭盯著康納,現在康納胸下腹上,就是上半身中央部分的那個圓柱形空洞,對他而言是第一優先必須處理的大難題。
「喂,康納他的這裡……」缺少8456w號生物組件,重啟不可能。RK900確認此項資訊的同時,漢克顯然也注意到了。從那圓柱形空洞裡可以看到內部複雜的線路,除此之外康納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任何藍血,雙眼自然閉著,彷彿陷入熟睡,但更像死亡。即使漢克不清楚康納的那個洞原本應該要有什麼,他也知道那一定很重要。
RK900沒有回答漢克,只是利索地解開自己的衣領與襯衫扣子,在漢克的驚呼聲中,袒露出胸腹並解除皮膚塗層的效果,露出圓形的可拆式機構,對漢克說:「請副隊長拔出我的動力組件插進康納裡面。」
「動力組件?」
「功能相當於人類心臟--」
「我不是要你解釋!你叫我挖出你的心給康納用?該死的仿生人!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這樣!」
「不是心,只是功能相當於心臟的生物組件。雖然我的機體可能會被重設或是替換,但我是量產型,所以──」
「閉嘴,那傢伙肯定把這關鍵的東西藏在某個地方,為了他媽的『可能性』。」
「我剛剛已經掃描過,這裡沒有其他可以給康納使用的可相容生物組件──」
「我叫你閉嘴。」漢克壓低嗓子,長年的現場經驗令他在愈是束手無策的情境中更能保持冷靜。RK900開始演算自己拔除組件的可能性,但那很明顯失敗的機率相當高,而且漢克十分抗拒這種作法,但眼下康納的重啟才是最重要的。
正當RK900程式還在持續進行,LED燈不停閃爍的同時,漢克整個人鑽進了蘇鐵叢裡。幹,真他媽硬。漢克咒罵著,行動卻沒有半分遲疑。他毫不憐惜地破壞觸手可及的蘇鐵枝葉,殘留手上奇妙的濕潤而黏滑的觸感印證了RK900這不是普通蘇鐵的判斷。
漢克一腳踩破了一株黃綠漸層顏色的雌花,裡面竟然流出藍色的液體,漢克伸出大手往裡面刨挖,將那顆圓柱形的康納的心握在手心。是歸功於他專業的直覺,還是卡姆斯基的可能性,必然與巧合,偶然與註定,漢克一點也不關心,他回過頭,再次抱起康納冰涼的機體。
RK900忘了眨眼,模擬人類肺部呼吸的幫浦顯示異常,他的社交模組不足以讓他判斷自己正「糾結」於「期待」與「期待落空的不安」之間,他的視線被有關於康納資訊的判讀視窗佔滿,儘管都是些瑣碎無謂的硬體分析,他無心去過濾篩選。
漢克已經填滿了康納的空洞,康納立即有了反應,渾身觸電般地一顫,同時睜開了眼睛。漢克在深棕色的虹彩裡看見不修邊幅的自己,瞬間他憶起過去每個康納過分真摯地直視他的時候,他從不耐到侷促,接著他不得不承認以及接受,他不討厭康納看他的眼神,不討厭康納那些自以為有效率的建議與自以為幽默的小玩笑,不討厭康納對待每件事的認真與專注,不討厭康納像隻大狗他走到哪就跟到哪,他和康納實際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真的不討厭,甚至可以說是喜歡,喜歡康納。
漢克一手扶著康納的後頸,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肩窩上,另一手攔腰抱起他的上半身,胸膛貼著胸膛,相距零公分。
RK900記錄了整個過程。康納緩慢地眨了幾次眼睛,就像剛從一場長夢中醒來,程式恢復後,第一個彈出來的資訊就是漢克的體溫與漢克的氣味,漢克的手心以及漢克的心跳,漢克.安德森,他打從心底想要追隨與陪伴的人,他的副隊長。康納認為這些都是過去式了,此時此刻感受到的這一切卻又是如此真實。
康納動起久未活動而有些僵硬的肘關節,學習漢克的姿勢,環抱住他厚實而體溫炙熱得足以融化春雪的身體,然後再次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停止分析漢克的一切資訊,以笨拙的顫抖音色念道:「漢克。」
RK900看著康納眉角的處理顯示燈從黃色轉回湛藍,他判斷應該出聲提醒康納不應該浪費冷卻水去模擬人類的淚水,但最後他仍然什麼都沒有說。
謝謝你。RK900接收到康納傳來的系統語言訊息,他眨了眨眼睛,也發送了一條回覆:「很高興見到你,康納。」
隔天RK900回到崗位上,但漢克的特休會持續到下禮拜。傑弗瑞一看到RK900,便難掩擔憂神情,RK900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心,傑弗瑞被吸引著看過去,在RK900的手心上看到了一張顯影相片。傑弗瑞罵了一聲髒話轉身就走,但看起來很是「驚喜」。
傑弗瑞回到他的辦公室的途中不停回想起過去漢克提起他兒子時驕傲自滿且充滿溺愛的笑容,他曾經對他說,柯爾的存在讓他無法再像年輕時一樣勇敢,卻讓他的決心更加堅定。傑弗瑞沒想到漢克那時的笑臉會出現在一個仿生人偷拍的相片中,遑論相片中躺在床上,像被迫就寢的孩子一樣睜圓著眼睛看著漢克,那眼神彷彿依依不捨的仿生人有多奇異。
RK900昨天目睹了這一切奇妙的現象,這可能就是為何他將全程記錄了下來,以留下這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證明。
漢克看到康納的眼淚,驚恐得像康納又缺了什麼重要組件,康納後知後覺才發現臉上濕濕的液體是他眼睛裡流出來的冷卻水,還冷靜地向漢克說明:「冷卻水的溢出雖然異常,但不影響其他功能。」漢克露出苦笑,他沒有漏看康納一直呈現黃色並且轉個不停的LED處理燈,假裝鎮定真的不是仿生人的強項,即使是經過特殊設計的犯罪偵查型也不例外。
康納開口叫他安德森隊長,漢克很嚴厲地說了一句:「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你說。」不由分說將康納拉上車,康納的冷卻水還是一直從眼眶往外溢漏,直到漢克把他丟到副駕駛座上,說道:「我們回家。」康納的LED燈瞬間閃了紅光,然後冷卻水系統正常了,而LED也轉回了藍色。
一路上康納看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色,車內很安靜,只有漢克的呼吸聲。RK900和康納也沒有任何通訊動作,但其實他們都在努力思考著「回家」的意義。
車子在漢克家的庭院裡停穩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康納看著那棟熟悉的房子出神,直到漢克替他把車門打開,對他伸出手。
「我的任務是…解決異常仿生人的事件。」漢克看著漢克的手心,遲遲不回應,而是自顧自地開始自白:「我親手破壞了異常仿生人首領馬庫斯,即使副隊長曾經阻止我不要那麼做。我的任務…但是我的任務還是失敗了。」
本來一臉不耐的漢克表情驟變。康納抬起頭,直視著他,勾起他的許多回憶,甚至是與康納不相干的過往。
康納說:「另一個首領,諾絲,面對她,我沒有開槍。她知道我對他們而言是殺手,我奪走了馬庫斯的『生命』,儘管我試圖無視我的軟體異常,最終我還是失敗了,我想到你,漢克,安德森隊長,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然後漢克又抱了康納一次。RK900在後座靜靜看著。他想起卡姆斯基說的吸引他的「可能性」,但是RK900並不能夠百分之一百地理解。
康納復職──作為漢克日常生活上的搭檔──後的第一個假日,RK900應邀前往拜訪漢克。他繞了路,眼前有道巨大的紅色粒子組成的牆,顯示「安德森副隊長的家不是在這個方向」。他伸出手,抵在牆上,他知道這就是那座康納『選擇』不推倒的那面牆。
他被對面花店門口一大片的藍色吸引,過了兩段馬路,從花店購入了一束勿忘草。店員是人類,看到穿著筆挺制服的RK900來買花,很是驚訝,因為RK900不像一般幫主人跑腿的仿生人那樣,劈頭就精準說出主人的要求,而是左顧右盼,好像帶著自主意識欣賞著並且挑選一樣。店員在勿忘草花束上打了個金棕色的蝴蝶結,RK900說了聲謝謝。
按響安德森家的門鈴,來應門的是康納和大狗相撲。相撲率先發現RK900手上的那束花,濕潤的大鼻子猛嗅發出嘶嘶聲。
藍色的花朵嬌小可愛,沒有鋪張華麗的顏色和香味,漢克稱讚RK900的眼光。RK900低頭看著手上的花束,雖然面無表情,但漢克憑著和康納相處的經驗判斷RK900覺得有點害羞。
漢克從櫥櫃裡翻出陳舊的花瓶,沖乾淨後注入清水。康納聽從漢克的指揮,與漢克一同替勿忘草剪莖。
這束花大概一周後就會枯萎。RK900邊看著兩人作業的過程,一邊推算著。
「放在餐桌中間好麼?漢克。」康納主動提議。
「今晚我要跟兩個仿生人圍著這盆小花吃飯是吧?我的天。」漢克搖了搖頭,表情卻不像是不願意。
「最多也只能放十天左右,至少在這十天裡……」
「啊──呃……不然做成乾燥花好了。」漢克看著兩個像雙胞胎兄弟一般的仿生人一同盯著可憐的小花,如果他不主動做些什麼的話,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漢克看著花瓶旁邊的親愛兒子的相片,以自己也感到驚訝的平穩而溫和的語氣說道:「以前我和柯爾一起做過。」
康納和RK900的LED燈都閃爍了一下,但漢克沒有發現,他一時沉浸在與柯爾的回憶中。這是經過那次意外之後,漢克第一次能把與柯爾的回憶當作美好的過去而非痛苦的印記。
「等乾燥花完成後,就掛在家門口好了。」康納繼續主動提議。
「在我家門口掛勿忘我?」漢克挑眉,這次是真的有些意見了。
「我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RK900替康納答腔。
「我最多只能接受掛在房門!」在兩人的包夾下,漢克決定妥協。
「收到。啊,不然分成兩串,一串放在署裡好了。」
「署裡哪裡?」
「RK900的座位上如何?」
康納和漢克一起看向RK900。
「好的。我……覺得那樣的話很好。」
兩人似乎對RK900的回答十分滿意,對看了一眼,露出了相似的勾起單邊嘴角的微笑。
「對了,還有,名牌可能也要順便換一下。」
RK900微微偏頭,表示不解。
「那啥,一直RK900、RK900地叫也不是辦法,康納一直吵著要給你正式的名字,我也沒什麼命名品味啦,但是,呃,總之我跟康納試著想出了一個名字,你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一起討論。」漢克沒什麼自信,他總覺得給仿生人登錄名字跟給寵物起名不一樣,不能隨便來,但又跟幫小孩取名字不同,小孩沒有辦法剛出生就主張自己想要叫什麼,但仿生人絕對有足夠的智力可以自己決定。經過和康納好一陣子的磋商,才總算同意給RK900想個名字。
最後決定倒是意外迅速,雖然漢克仍然沒什麼自信。
康納牽起RK900的手,注視著他淺藍色的雙眸念出了一個單字。
RK900的LED處理燈閃爍不已。
「我很喜歡。」他揚起嘴角笑了。
後記:
真的很難掌控康納與RK900機械與可愛萌物(?)之間的比例…俺腦內RK900其實跟康納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社交能力沒那麼好,而強化了身體能力。
康納是柴犬,RK900就是邊境牧羊犬(相似度零)
俺腦內這篇結局就是漢克收養了兩個大男孩(狗狗←)當然啪啪啪是遲早的事(淦)雖然俺有點舉棋不定,到底要單純漢康還是加上RK900還是RK1700…RK1700擬似兄弟也好香啊~互攻更佳…啊……
這篇背景是俺妄想可以不變成異常仿生人但仍能與漢克走向happy end,結果大失敗的第二輪遊戲結局。
就像開頭附註的一樣,因為跟漢克友好,所以在那個屋頂上兩人沒有打起來,也沒有漢克自殺的橋段,但康納還是因為RK900的推出而被淘汰。
一開始想得很簡單實在沒有要打這麼長…總之最後能接康納回家真是太好了。至於康納到底是不是異常仿生人,當然是啊,只是他自己不承認而已(
還有RK900是不是異常仿生人,答案可能是否定的,說不定RK900可以創造出另外一個可能性也說不定(既不是完全的機械也不是異常仿生人)
RK900本身就是讓大家歪歪用ㄉ啊(躺平(淦))
這篇的卡姆斯基比較走隨心所欲的路線,俺喜歡這樣看卡姆斯基,以一個道家的角度(???????)
至於其他細節真的就是饒了俺吧(
途中的一人二仿生人修羅場雖然俺有想完整的前因後果,但覺得沒必要就拿掉很多,可能讀起來會覺得莫名其妙,就當作是要給RK900刺激以及讓漢克與RK900感情升溫的工具而已吧(淦)
這算外遇麼?當然不算!在當時漢克對康納的那張臉還沒有情慾(爆)
喔本來還很想加一段RK900為了救漢克與康納,受嚴重損傷,躺在康納懷裡,然後跟康納說「我不想忘記」然後閉上眼睛死去,結果最後有救回來(不用完全更換機體&重啟,所以都記得)的狗血橋段
但完全不知道能加在哪裡所以就作罷了哈哈
俺懷疑俺這麼想要RK1700是因為俺會把自己帶入RK900(←
好想跟康納在禪意庭園約會,閃瞎阿曼妲的眼(報廢命運)
要說蓋文RK900俺可不可以答案是可以啦但是還是會有種淦讓我來!的感覺(沒有人想知道)
對,俺想要左擁康納右抱RK900。
脫離學生時代就很少讀古詩了。俺真的覺得詩很棒。當然懷舊的俺比較喜歡古詩(文言詩)
<春曉>就是大家幼稚園就會背的經典絕句。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真的,各種年齡各種時機讀起來都有不同的味道。就算現在是summer也一樣(
絕句律詩這種特別在乎平仄對仗工整的詩尤其讓俺覺得很適合底特律。(?)不如說適合康納啦。對,康納超可愛(邏輯不明)
另外其實俺第一輪盲玩就玩出了漢康抱抱結局
尊…………OJZ
後來看同人,意識到說那個清晨漢克餐車前等康納,只在等康納,俺整個就是,喔,說不出話來……對啊你們什麼時候約好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碰面的,太會了吧!
製作組還很會地讓兩人在抱在一起的瞬間拉遠,齁,肯定親下去了大家都明白(X)
然後剛打出結局俺整個覺得嗯漢康無性戀愛最萌,結果呢,正在緩慢進行第三輪的俺天天在吃漢康肉!(爆)
怎麼說因為俺發現了一個事實就是康納是合法正太(淦)合法的…寶寶……沒錯,俺就是喜歡這種教無知小朋友色色ㄉ事ㄉ背德感(但前提是要合法就是看起來成年(不
而且康納應該是有知識只是沒有實踐過。俺特別喜歡漢克教康納說很舒服跟要去了然後漢克摸摸頭說好孩子哈哈哈哈哈(變態臭
對不起漢克……俺知道你不是像俺一樣的變態。
感覺蓋文還比較適合這種變態的角色(注意你的措辭
對不起,卡姆斯基最適合(X)
俺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長,如果看到這裡,感謝您的耐心